几乎是一踏上大街,秦峥就意识到带菲泽塔出门确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武功不好的人最好还是别轻易尝试,免得性命不保。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菲泽塔上街和《陌上桑》里的罗敷姑娘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从看到第一个路人开始,所有的眼睛就都盯在她身上。黄头发的人已经够惹眼了,偏偏除了一头黄发,“皇甫小公子”更是漂亮得引人侧目。不停地有人撞到路人身上、撞翻小贩的摊子、撞上飞奔的马车,摊子被人撞翻索赔的、误以为遇贼吵架的、被马车撞伤马踩伤哀嚎的……闹成乱糟糟的一片。三人所到之处,莫不是鸡飞狗跳,遍地狼藉。走在她身边也不安全。菲泽塔哪怕是站定不动,都会有两眼发直的车夫忘了自己是在驾车,然后就可以看到翻飞的马蹄带着马车一起撞过来。菲泽塔满眼只有琳琅满目的小吃和玩具,皇甫凌皓睡眼惺忪,还没睡醒,秦峥一面自己躲闪不及,一面还要保护他们的安全,总算在小命不保之前找了条巷子把两个人拉进去,才能松口气。

抹了抹额头的汗,秦峥喘了好半天才能说话:“飞鹰,你上街的时候蒙上脸行吗?”

蒙上脸怎么吃东西?菲泽塔咬着手里的糖葫芦。

“那么至少把头发包起来。”

菲泽塔有假发,可是戴着很热。

秦峥服了:“凌皓,你以前是怎么护送他的?”

皇甫凌皓拿出扇子交到他手上。就这一把扇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把所有妄图靠近她的人统统打回去,完事!

秦峥对皇甫凌皓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于一脸神在在,显然已经对所有的鸡飞狗跳见怪不怪的罪魁祸首,秦峥只能说“祸水”二字,她当得。

菲泽塔对秦峥伸出下嘴唇,对他的武功表示强烈的鄙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皇甫凌皓拍了拍秦峥的肩膀,“表叔,别逞强了,回去吧。”

这么快就要回去。菲泽塔耷拉着一张脸。

“改天再带你出来玩。”

菲泽塔心有不甘地看了看秦峥,估计他也很难再撑下去。他要是倒了,菲泽塔护送他们两个倒是没问题,问题是谁来带路。尽管不尽兴,菲泽塔还是懂事地点头。

两个人一唱一和,全然不顾身边的秦峥是什么感受。见他们转身就要走,秦峥合起扇子,在他们的后脑勺上一人赏了一个麻栗:“目无尊长!”

“那你说去哪里?”皇甫凌皓掩着嘴打呵欠,“茶馆子戏园子免谈。”他以前带菲泽塔去过,结果说书的唱戏的都只会盯着她发傻,一点意思都没有。

秦峥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好地方。

三个人几乎是做贼一样七弯八转,才到了秦峥口中的“好地方”。是一条很宽敞的大街,两边的房子都极尽奢华之能事,却很冷清,一个人都看不到。秦峥最后停在其中一幢房子前面。房子像大户人家的住宅,曲径通幽的庭院配上江南建筑典型的粉墙黛瓦,阔气的鎏金大门不输皇甫府,巨大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凤仪阁”三个字。菲泽塔看不懂写的什么,只是紧紧抓着皇甫凌皓和秦峥的衣袖——她知道以该建筑的占地面积,如果和他们走散的话,她十天半个月以内是别想找到出来的路了。

皇甫凌皓一抬头,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愧是南京城出了名的浪**公子秦八少爷,居然在大白天逛妓院。”

原来是妓院,难怪在白天那么冷清。菲泽塔眯起眼看屋顶上的雕栏画栋。真不愧是文明古国,居然还有专门让*做生意的地方,房子很漂亮,属于菲泽塔喜欢的“有地方特色的东西”的范畴。

他也不是真的愿意整天花天酒地无所作为。秦峥用桃花扇掩过嘴角的一丝苦笑:“飞鹰才几岁?我怎么可能真的带他来逛青楼?只是想他在塞外肯定没见过,带他来开开眼就是。”

欧洲的*都是在客栈招徕生意,换句话说只要出门在外住店,就是逛窑子。如此算来,菲泽塔逛过的“妓院”可是多了去了。

秦峥问菲泽塔有没有逛过妓院,她居然非常肯定地点头,反而让秦峥不知所措:“凌皓,他……听懂我刚才说的是什么了吗?”

皇甫凌皓才不关心,他只关心到了里面以后就可以找张床睡个安稳觉。不过自从“表弟”来了以后,他确实很久没来看苏如烟了。

妓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三人只得翻墙进去。皇甫凌皓不理会秦峥带着菲泽塔去哪里闹腾,自己熟门熟路找到后院苏如烟的房间,推门进去:“苏妈妈,许久不见。”

房间用屏风隔成两半,外间琴棋书画,内间轻纱小帐。窗边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是素色锦缎衣衫,手里捧的薄胎白瓷茶碗透明得可以看到里面翡翠色的茶,一支草书“寿”字的老银发簪挽起她的苍苍白发,在太阳下像根根银丝。苏如烟看到皇甫凌皓,像看到外出归来的孙儿,眼角的皱纹随着她的笑容皱成金鱼美丽的尾巴:“你怎么来了?”

苏如烟的年纪和皇甫老夫人差不多,岁月已经容不得她穿太花哨的衣服,但是用料穷奢极侈,气度更是雍容华贵,若是不说,谁想得到眼前贵妇一样的老太太曾是花街最大的妓院烟雨楼的鸨母。如今烟雨楼已经被当时的花魁欧阳凤买去,改名为凤仪阁。欧阳凤感念苏如烟收留自己,买下妓院以后,就在后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让她住在里面颐养天年。苏如烟欣然接受,除了一步一步把欧阳凤扶植成新的花街女帝以外,就是看莺莺燕燕们继续用青春书写脂粉堆里的传奇——她如今已经不是花街的女帝了,她是太后。

“前几日被表弟缠得脱不开身,很久没来看望妈妈了,还望苏大美人莫要怪罪。”皇甫凌皓半开玩笑地做了个揖。

“我这老皮老肉还能叫‘美人’,凤仪阁的年轻姑娘岂不是个个都是仙女下凡?”苏如烟的笑容依然带着年轻时的风情。

“年轻姑娘长得漂亮有什么稀奇?苏妈妈这样的老美人才稀罕。”

妻子死后,皇甫凌皓流连花街柳巷,其实只是到凤仪阁找苏如烟下棋聊天。以苏如烟的年纪,自然是已经毫无姿色可言,可她的阅历、学识、谈吐、气度,都是肤浅的年轻女人望尘莫及的。

“女人最喜欢别人说自己美,最怕别人说自己老,你这句‘老美人’,是讨我喜欢,还是故意惹我生气?”纵然上了年纪,苏如烟优雅的姿态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小生岂敢惹苏妈妈生气?这不几天不见,就赶着来赔罪了。”

苏如烟轻笑:“这是青楼,只要付得起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吧,今天有何贵干?若是无事,我可不奉陪了。”

“只想借个地方睡觉。”皇甫凌皓不小心又溜出一个呵欠。

“奴家卖艺不卖身,皇甫公子自重。”

“不和你开玩笑,是真的只想借个房间睡会儿。我表叔和表弟也在凤仪阁,不过不用*心,随他们去就是。”

“可要找个姑娘作陪?”

皇甫凌皓连连摆手:“出门时银两带得不多,到时候付不起钱,我怕是只能把表弟押下了。”

“你说的表弟可是胡人小公子?素闻小公子俊美非凡,我可要留下他给姑娘们开开眼。”苏如烟站起身,“隔壁就有空房,公子稍等,我去叫步离来接客。”

步离可是凤仪阁的花魁!皇甫凌皓吓得落荒而逃。

“傻小子。”苏如烟从窗户看到一丛金发在后院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这哪是表弟呀?”

知道苏如烟是开玩笑,皇甫凌皓一觉睡得香甜,梦见死去的妻子站在床头。

“月如。”皇甫凌皓抓过妻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也想我了吗?又来我的梦里。”

“月如”却一脸惊恐,连忙缩回手。

“月如,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皇甫凌皓走下床,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依然不忍被梦中的爱妻冷落,“月如……”

“哪来的登徒子!”随着一声娇喝,冷不防一根大棒直击皇甫凌皓的后脑。

皇甫凌皓在失去意识以前终于听到“月如”开口:“紫菀!”好像不是月如的嗓音。

一觉醒来,人却是在自己房里,墙上挂的画中美人巧笑倩兮,再也不会老。皇甫凌皓穿好衣服,看了画中美人半天,才舍得离开,一走出卧房,就看见菲泽塔坐在外面恶狠狠地啃着樱桃给她准备的糕点。

“飞鹰,今天不带你出去玩了,我有些事。”皇甫凌皓摁下她的头,“明天好吗?”

菲泽塔给了他两个白眼。路上小心,他要是再被人打昏,可没人抬他回来。

“乖。”皇甫凌皓一个人出去。

菲泽塔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所有的点心,就想悄悄跟去。

“表少爷,别去了。少爷是去给少奶奶上坟,没什么好玩的。”樱桃来收拾盘子。

原来还有个表嫂?菲泽塔抓着盆子,一定要把龙须酥上掉下来的碎屑全都舔完,才让她收走。

“是,一年前难产死的。”樱桃带着菲泽塔去里屋看王月如的画像,“少爷那时整天只会画少奶奶,扑蝴蝶、赏花、观灯、逗孩子玩……一直到两个月后才好些,可昨天不知怎么了,又开始在睡梦中喊少奶奶的名字。表少爷,昨天你们去哪里玩了?”

菲泽塔指了指自己的嘴,摆了摆手。

樱桃叹息。是啊,表少爷像哑巴一样,怎么才能问出个究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