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泽塔往京都赶的时候,二条御所的戏也正渐入*。能剧《实盛》演到老将实盛将要上战场,将须发染黑,以掩盖年龄。配乐的笛声越来越尖锐,鼓声越来越急促,实盛的舞步在悲切中带着大义凛然,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萧杀之气。窗外隐隐传来兵戈与盔甲的铿锵,黑压压的人群踩碎落了一地的樱花,整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下听来格外清晰。松永久秀率领的叛军趁夜包围二条御所,孤单的将军府在叛军的人山人海中,像是一叶孤舟。
“将军大人,”近侍突然闯进来,“有人夜袭,估计有两三千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知道了。”足利义辉依然在手心敲着扇子,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舞台,“师兄,我连累你了。”整个二条御所能战斗的只有二十来个人,足利义辉与修罗武艺再高强,也不会是那么多叛军的对手。原本足利义辉只是想要修罗助阵,想不到结果连累他一起命丧于此。
修罗还在看戏:“这戏班子好像是松永弹正送来的,真是选错了戏目。”
舞台上的实盛不顾身体老迈,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将军身边的近侍个个看得热血沸腾。二条城外的叛军似也被将军府里的舞台上悍不畏死的实盛吓破了胆,没有一点进攻的征兆,只是把整个二条御所围得水泄不通。
足利义辉满意地用扇子拍了拍膝盖:“好啊,既然敢来攻打二条御所,就算我注定今日要命丧黄泉,也要多拉几个陪葬的!”
将军夫人和侍妾都已经在暗自垂泪,足利义辉却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伤感:“来人!把我珍藏的刀剑全都插在走廊上。”
侍从领命而去。
能遣散的侍从、侍女都走了,留在将军身边的只有对他不离不弃的妻妾和誓死追随的近侍。空****的走廊里插满了刀剑,像是墙上长出了一片钢与铁的森林。但如果有人和菲泽塔一样能看见刀剑的灵魂,就可以看到刀灵剑灵们像卫士一样守在将军府。
“来呀来呀,”“鬼切丸”的刀灵长得青面獠牙,如同能剧中的恶鬼面具,此时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子在仓库闲得都快长毛了,今天让老子杀个痛快。”
“原来你知道你身上长毛了呀。”虽然是平安末期铸成的刀,“名物大典太”的刀灵还是个少年人,对着鬼切丸嘻嘻哈哈。
“村正老爷子,你管管他们啊,不然外面的人还没攻城,他们两个就能先打起来。”鬼切丸和名物大典太唇枪舌剑,长得一副花花公子模样的长船在一旁看热闹。
须发皆白的村正早已对他们忍无可忍:“都给我安静点!今天我们可能要陪将军一起死在这里了。”
刀灵剑灵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最后还是最名不见经传的鬼切丸“切”了一声:“作为刀剑,就是要用来杀人,才有意义。那种把我们放在仓库里当摆设的主人,不要也罢。会带着我奋勇杀敌的主公才是我喜欢的。就算最后给这样的主公陪葬,我也会含笑九泉。”
“就你那模样,阎罗王都能被你的‘笑’吓死。”名物大典太继续揶揄他。
“你个臭小子……”
“我年纪比你大多了,你才是臭小子!”
村正背过身去,对他们眼不见为净。
“真羡慕啊。”长船靠在墙边偷看修罗身边的“逆左文字”,“虽然是个怪胎,却能时时刻刻地陪在主公身边。哪像我们,像被打入冷宫的弃妇一样。”
逆左文字虽然是面向舞台而坐,因为脸长在后脑勺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长船一脸暧昧:“我对主公只有忠诚,没有断袖之癖。”
“他说的是我。”与足利义辉形影不离的“村雨丸”的刀灵回过头,看到足利义辉眉头紧锁,往旁边挪了挪,向他叩拜,“将军,一直以来承蒙您的厚爱,今天请让我陪您到最后一刻,我宁愿陪将军折断在战场上,也不要受宗三左文字那样的耻辱。”
名刀“宗三左文字”原本属于今川义元,在桶狭之战中因主人殒命,落到了织田信长手里。宗三左文字本来就不喜欢今川义元附庸风雅的公卿做派,落到织田信长手里,还庆幸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能与他心意相通的主人。想不到织田信长在战胜以后,用“宗三左文字”挑着今川义元的首级凯旋也罢,还嫌它太长,把原本长两尺六寸的“宗三左文字”磨到只剩两尺一寸五分,还在刀身上刻上“永禄三年五月十九日,义元被捕获时所持的刀”的铭文。织田信长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宗三左文字”的喜爱,可这种做法在刀灵看来,无异于黥面,要他一辈子记住自己是个战俘。北斗亲眼见到宗三左文字成为战利品以后的凄惨下场,在京都的时候和足利义辉收藏的刀剑说起过,吓得刀灵剑灵们都分外害怕成为战利品、步上宗三左文字的后尘。
“你再表忠心,他也听不到。”长船仰天长叹,“真羡慕南蛮姑娘的北斗呢,跟着个能看到他的美女主人。她可是对我的美貌赞赏有加。”
足利义辉却像是能听到村雨丸的心声一样,默默地抚摸爱刀。逆左文字只看到长船一副自恋的模样,差点吐出来,越来越觉得普通的人类看不到刀灵剑灵,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舞台上的实盛终于为木曾义仲的部将手冢光盛斩首,故事结束了,戏里戏外、城里城外都安静得让人窒息。戏子上前讨要封赏。逆左文字看不到舞台上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突然被修罗拔出鞘,人类心脏处奔腾的热血很快就浸透他的身体。
“主公……”逆左文字回过头,发现扮演实盛的演员手里拿的刀不是道具,而是真的刀,闪亮的利刃距离足利义辉的咽喉仅毫厘之差。松永久秀送来的戏子其实是刺客,欲出其不意地刺杀将军,却被修罗先一步就地正法。另外几个扮作戏子的刺客见“实盛”没有成功,也纷纷扑上来,还没到足利义辉面前,就被修罗悉数斩杀,鲜血溅了修罗一身。
完了!足利义辉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叛军只围城不攻城——扮演成能剧演员的刺客都是死士,他们的主人也知道他们不可能杀得了剑豪将军,只想用他们的血引出修罗体内嗜血的恶魔,让他来替他们完成刺杀的任务,然后杀死将军的罪责就在他一个人头上。围城的人不过是为了保证不会有人从二条御所逃出去。
足利义辉直起身子半蹲,一手按在“村雨丸”上,准备一旦修罗发疯,就杀了他。可修罗只是很平静地用手擦掉脸上的血,看了看,随即拔出插在刺客身上的“逆左文字”,擦干净刀刃以后收刀入鞘,安安静静地坐回原位。
“师兄……”
“将军,没关系,是我。”修罗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前浮现出菲泽塔的脸。“刑雯不恨你。”“能遇见你,也是她的幸福。”“你好好地活下去,才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修罗的眼中浮起温柔的笑意:“玛利亚……”
“‘玛利亚’?小惠姑娘的南蛮名字?”足利义辉放下心来。
在座的人除了修罗以外,都是刚知道“惠比寿”是女儿身。
“是,和南蛮教里的圣母同名。”
足利义辉带着暧昧的笑脸重新坐回去:“师兄,还不打算续弦吗?”
“当然想,”修罗看了看窗外,“等杀了外面的叛军出去以后,我哪怕用抢的,也要把她抢回家做老婆。”
所有人都知道修罗说的不过是鼓舞士气的大话,还是嘻嘻哈哈地预祝他抢亲成功。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这不是庆祝的晚宴,而是生死离别前的践行酒。
酒宴结束以后,将军夫人先拔出怀剑:“将军,妾身先行一步了。”说罢将剑放进嘴里,猛地向前扑倒在地上。怀剑刺穿她的后脑勺而出。
“将军,妾身先行一步了。”侍妾们也纷纷效仿夫人自尽,手起刀落,没有半分犹豫,仿佛都坚信很快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她们的夫君团聚。
女人都自尽了,血一直流到将军的座位下。足利义辉用手指蘸着夫人的血,在她的衣袖上写下自己的辞世歌:五月雨は露か涙か不如帰我が名をあげよ云の上ま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