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湖心亭宽敞明亮,将军夫人就带着侍女坐在里面看修罗插花。夫人高贵端庄,夫人的近侍也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可躲在一旁偷看的下女不会那么安静。

“看修罗大人插花的样子,真是看多少次都不会腻。”

“你们看修罗大人专注的眼神……”

“神啊,下辈子让我变成修罗大人手里的一枝花吧,只要能被他这么专注地看一次,就算被他用剪子剪,被他插在花瓶里慢慢枯萎,我也愿意。”

……

自幼习武练出的耳力让这些话一字不漏地飘进修罗的耳朵,修罗并不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插花。刑雯死了,他的心也死了,其他女人在他眼中,不过是长了皮肉的骷髅而已。

“喜欢插花有什么出息?”下女中出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现在世道这么乱,只有嫁给武艺高强的男人才是王道。”

不过她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反驳声:“修罗大人的武艺又不差。”

“听说将军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先前说话的侍女却不赞同:“可是他输给了惠比寿大人不是吗?”

这下引来的是一片附和声:“惠比寿大人也很俊美,长大以后,一定是个不输修罗大人的美男子。”

“而且小小年纪,武术修为就在修罗大人之上,长大以后,岂不是更厉害?”

“我的惠比寿大人……他在道场上的英姿真是令人难忘。”

“在如今的世道,就是要嫁给那样的男人,才有安全感。”

要是她们知道“惠比寿大人”其实是女的,大概会郁闷得集体自尽吧,不过她的性格还真的有点像刑雯。修罗不觉莞尔。

将军夫人听不清下女们在说什么,只听到她们的声音汇成“嗡嗡”的一片:“修罗大人,你是为何事发笑?是不是下人太吵了?”

“不,”修罗举了举手里的花,“我只是觉得这朵花的颜色和形状都甚合我的心意,所以才发笑。”

“修罗大人很喜欢丁香花吗?”

“丁香?”修罗刚注意到手里拿的花,“是啊,小小的,也没有什么浓艳的色彩,却很香……”修罗没有对手中的丁香花进行裁剪,习武之人的粗糙大手温柔地将整个枝条连同花一起插在花瓶的正中央,动作轻柔得像往心上人的发髻上簪花。小小的,淡淡的丁香花,就像他的刑雯。想起亡妻,修罗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焦点……

生在乱世,非吾所愿。关于出生地,修罗只记得是个位于日本南部的小村子。在他刚记事不久,他出生的小村子就在战火中被焚毁,被母亲藏在水缸里的修罗是唯一的幸存者。修罗抱着阵亡将士留下的破刀,靠吃战场上的尸体度过了童年,没有名字,没有出身,只有看到他与乌鸦、野狗争抢死尸时吓得四散而逃的人们叫他“恶鬼”、“阿修罗”,于是“修罗”就成了他的名字。为什么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全村人都被杀的时候,幸免于难的偏偏是他?修罗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但是找不到答案。他想死,但是没有胆子切腹,想死在战场上,可军队嫌他年纪小,不肯收他。修罗只能抱着捡来的钝刀到处去找麻烦,可他是个没有胆子束手就擒的胆小鬼,只要受到攻击,就会不由自主地反抗,加上在武术上天赋异禀,不但没死成,反而练出一套无招无式的刀法套路。少年时的修罗足迹踏遍整个日本,到处找高手挑战,武术日渐精进,如今别说是要找到一个能杀他的人,就是能找到接得下他十招的人,都变得越来越难。

日本太小了,地大物博的大明国总该有能让他如愿以偿地死去的高手吧?于是修罗悄悄潜上去大明国的商船,到处挑战武林高手。大明国人对“倭寇”的仇恨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不论修罗到什么地方,只要他说自己是日本人,就没有不应战的。围攻、下毒、暗杀……不愧是藏龙卧虎的大明国,把活人弄死的方法种类之多之齐全,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在大明国流浪了三年,修罗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能打败他的人,被人击落悬崖。

“你还在喘气吗?”修罗醒来时,看到一个女扮男装的小捕快,像一阵暖流涌入修罗的心。

修罗没想到自己竟然大难不死,只是受了重伤,被一个叫刑雯的女捕快捡了回来。不知为什么,刑雯的笑容突然让修罗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错。在大明国待了三年,修罗的汉语已经说得和汉人一样好了,对刑雯谎称自己失忆,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照顾。

刑雯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她没有兄弟姐妹,父亲是当地唯一的捕快,也在不久前殉职,于是刑雯就自觉自愿地女承父业,成了当地的捕快,穿男装并不是为了隐瞒性别,而是因为朝廷没有专门给女捕快的衣服。

从小没有母亲管束,刑雯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一样,家里也没有父兄*心她的婚事,都已经十八岁了,还没有出嫁。现在家里多了个大男人,虽然来路不明,至少长得相貌堂堂,为人也和善。村长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成体统,就自作主张给他们做了个大媒,村里人张罗着给他们热闹了一番,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夫妻。从此以后,就连周边的村子都经常可以看到风风火火的女捕快在前面打着“声张正义”的旗号闯祸,后面跟着个一脸苦笑的男人给她收拾烂摊子。

如果可能的话,修罗也想隐名埋姓,陪着刑雯在大明国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可天不随人愿。

“屠杀中原武林人士的扶桑浪人”的恶名吸引了很多“正义之士”,在悬崖下没有发现修罗的尸体,“正义之士”找到附近的村子里来,终于找到了修罗。“倭寇”的恶名一直传到大明国内地,知道修罗是日本人以后,他立刻被赶了出去。重新形单影只地踏上旅途,修罗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勇气自尽了,村外土地庙前背着包裹的小小身影却把他的“勇气”击得粉碎。

“你真的是日本人?”

“是。”

“原来日本人里面也有好人啊。”

修罗被刑雯说得哭笑不得:“我可是‘倭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

“哈!我是谁啊?我可是武功盖世的刑大捕头,你要是坏人,我能让你逍遥至今吗?”

“你愿意跟我走?”

刑雯毫不犹豫地点头:“天大地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大不了在大明国待不了,我就跟你去日本。”

“日本可都是‘倭寇’。”

“没关系,有你保护我。”

“你一句日语都不懂。”

“你教我啊。”

“现在日本到处都在打仗,可不比大明国太平。”

“正好啊。你武功那么好,正好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勋,谋个一官半职,我就能做夫人了。但是做了官,也不许你纳妾,我死了,你才可以续弦。因为……”刑雯的神情终于黯淡下来,“从此以后,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只是你的妻子,可你是我的整个世界。”

这傻姑娘,既然害怕寂寞,既然害怕离开家乡以后举目无亲,为什么不留在大明国?何苦硬要跟着他受罪?“为了我,背井离乡也在所不惜吗?”

“大明国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板凳拖着走’。”刑雯拽起修罗拖走,“走啦,‘板凳’。”

这就是他的雯雯,精力充沛得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青花鱼一样的雯雯,快乐得像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一样的雯雯,带走他的生命中所有色彩的雯雯。

跟在修罗身边的刑雯被当成他从日本带来的老婆,两个人几乎是顶着各派武林高手的追杀逃回日本——万幸,修罗已经不想死了,而且武艺不差,两个人逃回日本时,至少还都是完整无缺的,甚至在逃亡途中,刑雯的肚子里还多了一块肉。

时值乱世,以修罗的武艺,不知有多少人捧着真金白银上门求他出仕。对他而言,谋个一官半职养活妻子,简直易如反掌。唯一的烦恼就是刑雯实在是精力充沛得过头了,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挺着身怀六甲的肚子,还要到处管闲事声张正义,害得跟在她身边的修罗为了保护她和她肚子里的小宝贝,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排外是人的天性,大明国人说日本人都是倭寇,日本人也未必对大明国人有多少好感,而且刑雯的个性过于耿直,又是典型的得理不饶人,终于惹恼了修罗当时侍奉的主公。主公说为了让修罗心无旁骛地上战场,要他杀了妻子,修罗当面满口答应,回到家就带着刑雯出奔。

刑雯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跌跌撞撞走不快,两个人很快就被追兵追上。修罗一个人要对付数十人,还要分心保护妻子,当时的混战像一场噩梦,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而他手里的刀救插在刑雯的肚子上。

他亲手杀了心爱的妻子和自己的骨肉!

刀拔出发来时,刑雯的血溅到修罗的眼睛里,直到断气以后,难以置信的双眼还死死地盯着他。

修罗一怒之下,血洗主公的天守阁,能在日本争雄的势力又少了一个,可杀多少人都换不回雯雯的性命。不知是不是刑雯的怨灵留下的诅咒,自从刑雯死后,修罗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只有深沉的黑,惨淡的白,和刺眼的红,黑得像他不想继续活下去的心,白得像被他杀死的人,红得像能把他变成只知杀戮的恶鬼的血。刑雯喜欢花,喜欢在家里摆满花束,她死后,修罗的眼睛里就只有花朵是有颜色的,于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迷恋上插花,可惜不论他插的花有多漂亮,刑雯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