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圣多美岛犹如镶嵌在几内亚湾的一颗明珠,海水冲刷着柔美的海滩,椰林在海风中摇曳,山头薄纱般的云雾让郁郁葱葱的山脉犹如出浴美人,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山上的水汽顺着树木汇聚成潺潺溪水,带走岛上的暑热,虽然紧邻赤道,茂盛的植被和充沛的降水使圣多美岛气候宜人。自从1470年,葡萄牙人第一次登上圣多美岛的时候,就感叹于其绚丽的风光,称其为“绿岛”。圣多美岛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稍加耕种,就可以生产出大量的可可、橡胶、茶叶、油棕和椰子,山林中心尚未开探的处女林更是游猎的好去处。这里是殖民者的天堂,却也是黑奴的地狱——这个美丽的小岛就是最臭名昭著的黑奴买卖中转站,来到岛上的黑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因此被黑人称为“死亡之岛”。

“朗斯洛特号”上需要维修的除了被鲁契尼划破的船帆、被歌利亚轰断的桅杆、被他踢坏的禁闭室以外,还加上了船长室的门。入港以后,“朗斯洛特号”就进了修船厂。想到平白无故多出来的维修费,菲泽塔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圣多美的港口和所有的海港城市一样,富裕、繁华,海风的腥咸味中都带着黄金的颜色,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黄金都带着血腥味。在圣多美,随处可以看到白人工头挥舞着皮鞭,像赶畜生一样驱赶戴着镣铐的黑奴。

水手们寻欢作乐去了,只有西马龙还跟在船长和丽贝卡身边。西马龙盯着奴隶队伍,菲泽塔以为是眼前的场景让他触景生情:“对不起,西马龙,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不可能救下他们所有人。”

西马龙看奴隶队伍看了半天,突然指着他们大笑起来,一口白牙在黑色皮肤的映衬下白得刺眼。

“西马龙,怎么了?”

“他们,卖我们,奴隶。活该。”

“那些人里面有把你的部落卖为奴隶的人?”在菲泽塔看来,黑人都长得差不多,“如果你们不自相残杀,或许白人就没空子可钻了。”

“白人,打,白人。”

“对,白人之间也互相打仗。”人类太强大,已经没有天敌了,于是上帝让人类好战,让人类自己变成自己的天敌,从而防止人类繁衍过快。上帝永远是公平的。

奴隶群中也有人认出了西马龙,冲着他嚷嚷,立刻招来工头的鞭子。

“喂,小鬼!”一个叼着烟头的光头凸肚男人拿着鞭子过来,“看着点你的黑奴。”

“抱歉。”菲泽塔扔给他一个达科特(1),“去喝一杯怎么样?”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接住硬币,放进嘴里咬了咬,确信是真钱以后,赶紧放进口袋,一把握住菲泽塔的手:“卡翁,乐意为您效劳,呃……”

“洛佩斯。”菲泽塔报了个假名,为了保险起见,装作是葡萄牙商人,“我第一次到圣多美岛来,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如果有人愿意给我做向导……”另一枚新铸的闪闪发光的达科特在菲泽塔的手指间翻滚。

“尊敬的洛佩斯少爷,您的父亲一定是位出色的奴隶商人,不用皮鞭、枷锁,就能让黑鬼乖乖听话,真是了不起。”卡翁的眼睛像苍蝇盯着腐肉一样盯着菲泽塔手里的硬币,一脸谄笑,“看您的年纪,是时候接管您父亲手里的买卖了。圣多美岛可是奴隶贩子的天堂,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到像您的黑奴一样强壮的奴隶,还有美丽的异族女奴,就像您身边的这位这样的……”

“她是我的妻子。”

“什么?”卡翁愣住。

“丽贝卡,亲爱的,又有人把我当成小孩了。”菲泽塔对着丽贝卡苦笑。

丽贝卡心领神会,掩着嘴哈哈大笑:“卡翁先生,难道你以为我的丈夫是个十岁的小孩?”

“哦……不……我……这……”卡翁结结巴巴。

“你不是第一个因为我的个子误会的人。”菲泽塔给他解了围,“我需要找个干净的地方安顿我的妻子,在岛上好好转转,了解一下情况,好确定要不要来这里买个一两座庄园。”

“那您可真是找对人了。”卡翁贪婪地搓着手,“我在这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奴隶生意,对岛上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你们可以住到我家里去。我家的房子虽然小了点,但是还算干净,我那婆娘人糙了点,不过煮了一手好菜,您不在的时候,她会好好地照顾夫人。”

“宝贝,你觉得怎么样?”菲泽塔伸出手臂让丽贝卡扶。

“全听你的安排,亲爱的。”丽贝卡把小手伸进菲泽塔臂弯,发现以两个人的身高差,挽着她走路实在是吃力。

*****卡翁的家远比菲泽塔想象的整洁宽敞。虽然他只是个介绍奴隶买卖的中间人,赚到的钱已经足够他在家里养两个女仆和四个干粗活的女黑奴,顺便把他的老婆喂得像个球一样圆。菲泽塔还没到能抽烟喝酒的年纪,对卡翁递上来的烟酒都以“我的妻子不喜欢”为借口推辞,英俊有钱还特别顾及妻子感受的“模范丈夫”让卡翁太太和家里的女仆、女奴都对菲泽塔分外热情,结果卡翁只能把她带出去谈生意。菲泽塔觉得要不是自己装得像个大金主,卡翁太太的殷勤可能会想让做丈夫的直接把她们扫地出门。临走之前看卡翁太太的表情,菲泽塔很怀疑要不是有西马龙守在丽贝卡身边,丽贝卡被单独留在卡翁家时,会被嫉妒得红了眼的卡翁太太和女仆、女奴千刀万剐。

走在大街上,触目所及的建筑都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式的,土著民的建筑几不可见。圣多美岛是个火山岛,层峦叠嶂,山岭起伏,蜿蜒曲折的道路都用小石子铺得整整齐齐,许多狭小的路段只容得下双轮轻便马车行驶,悠远的小巷子引人遐想。路边粉刷得一片雪白的“干打垒(2)”屋顶上的红色砖瓦和清澈的蓝天交相辉映,细长的马蹄形窗户装有漆成红色的木扇,隐约可以看到年轻姑娘躲在白纱窗帘后面,一边梳着又长又密的头发,一边看街景。葱翠欲滴的藤蔓从土黄色的墙里面爬出来,从精致的手工铁艺围栏的缝隙里面钻出来,院子里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绛色的大花朵开在雪白的粉墙前,使整幢房子像个幸福的新娘拿着捧花。远处飘来祈祷的钟声,教堂尖顶上白得刺眼的耶稣像如国王般高大威严,却又和蔼地伸出双手,像是在撒播福音,又像是在迎接来到岛上的陌生人,向他们宣布天主教的荣光已经洒遍这个美丽的岛屿,仁慈的天主教徒已经将圣多美岛从不信仰上帝的蛮夷手中解救出来,通过施与他们现世的苦难与死亡来洗涤他们的灵魂,换取死后虚无缥缈的天堂。

帮菲泽塔把身上的钱换成夸尔托和雷阿尔,(3)——圣多美岛理论上而言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岛上流通的却是西班牙的货币——,卡翁带着她到处转悠。和卡翁走在一起的“美少年”不时引来路上女人的围观。戴纱制花边头巾,发髻上插着牛角、玳瑁或者象牙做的巨大梳子的女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这个美丽的少年是从哪里来的,说的都是西班牙语。

“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这里还是葡萄牙的国土吗?”西班牙向葡萄牙购买了圣多美岛的使用权,结果岛上的西班牙人比葡萄牙人还多,果然都被丽贝卡说中了。

“可不是吗?”刚带着菲泽塔在圣多美转了一圈,卡翁已经累得不行了。前面有个小广场,广场中间的小喷泉像个巨大的盘子里面放了个高脚杯,从“高脚杯”中间喷出清泉来。卡翁去喷泉洗了把脸,和菲泽塔一起坐到树荫下:“您说的可不是吗,洛佩斯先生。自从葡萄牙卖了圣多美岛的使用权以后,这里简直就成了西班牙人的地方,谁都不把拉波孔总督放在眼里,岛上最有钱的西班牙佬蒙卡达倒好像是圣多美的地下皇帝一样,有些什么事,都得先请示他,再请示总督。他同意了,总督就得同意,他不同意,总督同意也没用。”

感谢上帝,圣多美的地下皇帝不姓纳瓦罗。

“瞧瞧,不仅西班牙佬来了,就连那些苍蝇一样的吉普赛人都来了。”

在广场的另一头,一群吉普赛人围在一起,男人在旁边弹吉他唱歌,戴黄铜做的假首饰的吉普赛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跳舞。黑奴不懂园艺、建筑,只能干力气活,于是吉普赛男人给殖民者做园丁、工匠,偶尔从往来的商人身上顺点小钱,女人靠给人算命或者陪往来的水手过夜来养活自己,手头一有闲钱,就忙不迭用来寻欢作乐,花得一干二净。

聚集在广场上的吉普赛人也注意到了菲泽塔,一个吉普赛姑娘被另外几个推搡到菲泽塔面前。

吉普赛姑娘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后来见无路可退,干脆坐到菲泽塔和卡翁的中间,拉过菲泽塔的一只手:“先生,要算命,还是要我陪你过夜?”

“如果你能别打我的钱包的主意的话。”菲泽塔从背后抓出吉普赛姑娘的手腕,从她的手里拿回钱包,给了她一个八雷阿尔的硬币,“介意让我和卡翁先生单独谈话吗,女士?”

“谢谢。”吉普赛姑娘亲了亲菲泽塔的脸颊,拿着硬币在一片欢呼声中回到她的伙伴身边,“瞧,路易斯,我早就说过我能弄到钱。”

“那是你运气好,没被他送进监狱。”富有磁性的嗓音吸引了菲泽塔的注意。回答吉普赛姑娘的是一个靠在墙边的十五六岁少年,脚边放着一把旧吉他。他的身材高挑健美,肩膀宽阔,双腿修长,敞得过大的衣领下可以看到胸前蜜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在太阳下发出的亮光仿佛天使头上的光环。似乎是注意到了菲泽塔的注视,吉普赛少年回过头,给了她一张灿烂的笑脸,在吉普赛人中罕见的英俊容貌让非洲的太阳都黯然失色,吓得菲泽塔慌忙移开视线。

菲泽塔的挥金如土吓住了卡翁:“洛佩斯先生,要是您早点来到圣多美,或许早就轮不到西班牙佬作威作福了。不过现在也是个好时机。半年前,老蒙卡达中风见上帝去了,现在圣多美的地下皇帝是他的儿子小蒙卡达,孬种一个。听说就在几个月前,他的妻舅的运奴船被一个英国佬抢了,一船的人都是划救生艇到里斯本,再搭船回西班牙。他找了西班牙大使去英国讨说法,结果被英国女王骂得狗血淋头。那些个英格兰海盗虽然也抢葡萄牙的船,不过抢了纳瓦罗的船的那个可真是好样的,大快人心!让我想想那个英国佬叫什么来着?斯提……斯托……斯顿……嗨,英国佬的名字简直没法念。”

菲泽塔的背一下子绷直:“你说蒙卡达的妻舅姓什么?”

“纳瓦罗。”

“见鬼。”菲泽塔发现自己感谢上帝感谢得太早了。

注释:(1)当时流通欧洲各国的硬币。

(2)西班牙的一种用太阳晒干的泥砖建成的房子。

(3)西班牙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