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泽尔塔和奥尼昂斯一家的喧宾夺主,菲泽塔要召开家庭会议,还得趁半夜躲着他们。斯第尔顿家的房子有一层小阁楼,地方极其低矮,只能席地而坐,甚至以阿拉贡的身高,只要坐直身子,就会撞到房顶。地上摆着一支蜡烛头,微弱的火光只能勉强照亮坐在周围的六个人——马修、索菲、路德维希、阿拉贡、凯撒和菲泽塔。与其说是家庭会议,不如说更像是邪教在举行秘密祭典。

“我这次惹怒了西班牙,女王龙颜大怒,要抄我的家。”菲泽塔扔下惊雷。

凯撒不停地抽烟,马修被菲泽塔的话惊得深吸一口气,随即被空气中的烟味呛得连连咳嗽,赶紧尽量让索菲挪到远离凯撒的地方,免得她吸入什么对胎儿不利的东西:“菲兹,收手吧,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钱没了就没了,我还能给你挣点嫁妆,让你好好嫁人。”

马修话还没说完,靠在他肩上的索菲就笑起来:“傻瓜,没想到最不了解维基的居然是你。”

“什么意思?”马修觉得自己没有误会什么。

菲泽塔看向另外三个:“你们三位呢?趁机和我撇清关系吗?”

“丫头,我这条老命是你的,你要上绞架,我陪你一起上。”凯撒看了看阿拉贡。

“我知道你是棵摇钱树,只要跟着你,就不愁没钱花。”阿拉贡想挺起胸膛,结果一头撞上房顶。

“路易?”菲泽塔看向路德维希。

“是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被发现了。”菲泽塔吐了吐舌头,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马修想到五年以前,他带着刚失去父母的菲泽塔投奔姐姐。当时他们一家人也是在一个阴暗的阁楼上开家庭会议,泽尔塔和贝蒂夫妇把本该属于菲泽塔的一切瓜分得一点都不剩,而马修成了小菲兹唯一的依靠。如今依然是阁楼,昏暗的烛光把菲泽塔的眼睛映成血红色,仿佛开在地狱的玫瑰,让人一时分辨不清此时支配她的身体的究竟是菲泽塔还是北斗。五年过去了,菲泽塔仅仅是从一个小小孩长成了一个大小孩,现在却轮到她盘算怎么在发迹之后甩掉寄生虫一样的姑姑。

听菲泽塔说完以后,马修叹出一口气:“菲兹,泽尔塔和贝蒂好歹也是你的姑姑。”

“我赞成。”索菲几乎和马修同时出声,回过头看到马修责怪的目光,一脸哀怨地摸上依然平坦的小腹,“宝宝,爸爸不要我们了。”

马修立刻投降。

“路易,我们在国外的资产有多少?”

“法国的波尔多和勃艮第各有一处葡萄园,不过法国离英国太近,很难说会不会受牵连。德国鲁尔区有一块煤田,邻近我外公的领地,现在由我的舅舅帮我们管理。其他的产业基本上都还在英格兰。”

“放在你舅舅那边安全吗?”

“放心,他们比你姑姑知趣,知道他们现在是在靠谁养活。”路德维希想了想,“女王应该不会马上就抄你的家,我们尽量把英格兰的产业脱手,去买德国的。”

“不能全部脱手,得留一点让女王抄。虽然这是我和女王事先商量好的一出戏,总得给女王足够的出场费。”菲泽塔用手指在地上画圈,“留下一半。还有,我们还有多少宝石没有用?”

“九成。”路德维希怕一下子出手,对宝石市场的冲击太大,用得很慢,能用钱的地方,就决不用宝石。

“送回‘尼可’的小岛上去。再找几个黑人来。我还要给女王陛下额外留个小礼物。”菲泽塔看了看索菲,“叔叔和婶婶要不要先去国外避一避?不过现在整个欧洲除了英格兰以外,都是天主教国家。”

“我们还是留在英格兰吧。”马修搂过索菲,“找个僻静点的乡下地方,好让索菲养身体,等孩子出世。”

索菲靠在马修怀里,满脸幸福。

“我就留在欧洲。一下子被女王抄掉一半家产,得过一阵子,才恢复得过来。”路德维希咬着下嘴唇,“不过菲兹,我得事先声明,等你从中国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得分道扬镳了。按照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帮你立业,你帮我扬名,功成名就以后,成果各自一半,从此两不相欠。”

“说得真绝情。”菲泽塔做了个伤心的表情,“凯撒呢?你敢陪我去中国吗?”

“你去地狱,我都敢跟去。”这话如果是从一个美男子口中说出来,定然杀伤力极大,可惜凯撒面目狰狞,说话时还咧开血盆大口,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菲泽塔倒了一下胃口后,还是怀着感激接受他的效忠。

“我也去!”阿拉贡自告奋勇,“一路上的好酒,异国尤物……”

“阿拉贡,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哦,那我要去尝中国的酒和美女。”

菲泽塔投降了:“你留在欧洲保护路易。我走了以后,路易要自己出海了,需要有人保护他的安全,万一他出事,我在欧洲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我的武艺没那么差。”路德维希好歹也是师从名家学过剑术,而且学得还不差,不过话刚出口,就在菲泽塔和阿拉贡的注视下悻悻然缩回去,“虽然比不上你们。”

“既然不让我去中国,你一定要带中国的美酒回来,最好再带几个美女,我喜欢异国尤物。”嘴上说要中国美女,阿拉贡却盯着菲泽塔——有一半中国血统,还特别能赚钱的尤物。

菲泽塔面对他色迷迷的目光头都不抬:“阿拉贡,要是我回来的时候,路易受了一点伤,我就把你的*切了——一截一截地切。”

这小丫头绝对说得出做得到,索菲没觉得什么,可在座的男人都被她吓得不轻。凯撒说得对,敢出海的女人比男人恐怖多了。

*****会议过后,路德维希就开始紧锣密鼓地转移资产,菲泽塔按照约定,去看望黑人时,没忘记带马修去看“尼可”。短短几天,黑人的村庄和农田已经初具规模,“朗斯洛特号”来的时候,就看见“尼可”拉着一艘简易的小舢板,上面坐着几个黑人小孩,由它拉着去冲浪。菲泽塔被西马龙——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菲泽塔只能还是叫他“西马龙”——和黑人中的老人迎进北斗的人骨教堂。黑人不信仰上帝,不过看到人骨教堂精美绝伦的装饰,就把它当做神迹保存了下来,兼做村子里的会议堂。菲泽塔在吉尔福德买了一块地,提出要黑人帮忙去英格兰帮女王造一座行宫,作为送给女王的谢礼,黑人们一口答应。菲泽塔提出去中国的时候顺便送黑人们回非洲,遭到全村人的一致反对——他们好不容易在小岛上定居下来,如果回非洲的话,可能又要卷入部落战争,然后再次沦为白人殖民者的奴隶。

“他们,留下,我,去,向导。”西马龙自告奋勇,“我,首领,认识酋长,认识路。”自从被俘以后,西马龙就打定主意要逃出去,偷偷记住沿岸的路线,希望下船以后还能逃回去,可惜身在西班牙的运奴船上,不可能逃进海里。“赤道,没有风,船,停很久,不开。”

菲泽塔研究过西班牙和葡萄牙航海家的记录,知道赤道附近四百到五百公里的地方有个无风带,有时刮信风,有时两三个月半点风都没有,帆船只能活活困死在海上。“公爵号”就是因为运气不好,遇上无风期,船上的食物和淡水消耗得极快,才不得不向“朗斯洛特号”求助,结果遭到打劫。菲泽塔看了看村子里的黑人,虽然身强力壮的男人有上百个,“朗斯洛特号”实在是太大了,靠他们划船来让“朗斯洛特号”移动,确实不太现实。

西马龙拍了拍菲泽塔的肩膀,指了指大海的方向:“‘尼可’,拉船。聪明,听话。”

菲泽塔觉得心里的一盏明灯被点亮了。对呀,“尼可”的体型不比“朗斯洛特号”小,靠它拉船绰绰有余,不过可能会吓死很多船员。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庞然大物几个月前还只有两个巴掌大,本该成为海上霸主的生物却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变得离不开人类,成为温驯的坐骑和宠物。

“朗斯洛特号”的斯第尔顿船长挂着英格兰的国旗打劫西班牙的船只,却把劫掠的成果统统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还示威一样用抢来的黑奴在有“伦敦的后花园”之称的吉尔福德造了一幢豪华堪比王宫的罗思丽庄园。女王捏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她的家,其实是杀鸡儆猴,警告英格兰的“王家海盗”们别忘了是谁庇护他们去海上烧杀抢掠,是谁赦免他们不会在英格兰被绞死,反而可以当英雄,提醒他们抢劫了其他国家的船以后,别忘了分女王一杯羹。这是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的大航海时代的开端,时代的更迭往往伴着无数的弱者被历史淘汰,“王家海盗”们还以为斯第尔顿船长也不过是个被历史淘汰的小角色,对女王的暗示心领神会,却不知道这是英格兰政治上的女王和经济上的女王联手安排的一出戏。

女王的演技堪比剧院里的头牌女演员,抄家的闹剧比菲泽塔想象的还顺利。唯利是图的泽尔塔和奥尼昂斯一家发现菲泽塔惹恼了女王,毅然和她断绝一切关系。自从一夜暴富,菲泽塔身边多了很多巴结她的商人,路德维希虽然从小受父亲熏陶,终归只有理论知识,阅人经验尚浅,一场金钱的考验也让他们看清身边谁是马屁精,谁是墙头草,谁是立场坚定的忠臣。不过用路德维希的话来说,商人之间只有利,没有义,菲泽塔眼中的“坚定的忠臣”其实不过是比较有眼光,看出他们其实是在做戏的人。雇来的水手就像浮萍,随波逐流,谁有钱就跟谁走,虽然佩服强者是男人的天性,水手们只见过菲泽塔屠杀自己人,从没见过她指挥海战,对她只有畏,没有敬。抄家的闹剧一传出来,绝大多数的船员都散了,硕果仅存的几个忠心派都被菲泽塔留下,和路德维希一起组建新的船队,准备在欧洲慢慢扳回颓势。在闹剧中,菲泽塔有个意外收获——小女仆伊凡蒂。伊凡蒂是法国的新教徒,为了逃避*,随父母来到英国,想不到父母在海上染病身亡,她一登上英格兰的土地,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菲泽塔是一次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很偶然地遇见她,看她长得实在可爱,心生爱怜,就带她回家做个女仆。虽然名义上是女仆,伊凡蒂做不了多少事,甚至常常帮倒忙,菲泽塔依然对她很好。小姑娘把菲泽塔看做再生父母一样,纵然其他仆人都走了,她也死活不肯离开菲泽塔。菲泽塔看到伊凡蒂,才想起来叔叔婶婶都对家务一窍不通,伊凡蒂给他们做小管家正合适。

但是菲泽塔想不到的是经不住考验的还有范。范第二次向她提出解除婚约,就在女王下令抄她的家之后。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多塞特侯爵府”虽然破旧,却载满了菲泽塔的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身材高大的年轻侯爵站在窗边,窗外温暖的阳光勾勒出一个健美的剪影,却把阳光全都拦在屋外。狭小的“侯爵府”可以在瘟疫流行时划出一片安全的净土,同样可以在温暖的春日划出一条春风吹不进的分界线。此时站在范面前的已经不是赖在他身边撒娇的小女孩,不是从路德维希的生日宴会上逃出来的小公主,而是穿着简洁男装的“美少年”,“朗斯洛特号”的斯第尔顿船长。

“为什么?”菲泽塔没有像上一次一样歇斯底里,甚至平静得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我以为你和我订婚,不是为了我的钱。”

“伴君如伴虎,我不能冒险和一个得罪女王的人在一起。”

“因为罗宾吗?”菲泽塔知道范从来不会为自己着想。他会主动伤害菲泽塔,只能是因为另一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范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不能让女王找到处死爱德华的借口。

菲泽塔很想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爱德华的心智根本不像一个小孩,范对他的态度也根本不像哥哥对弟弟。

“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范已经在后悔不该心软。和菲泽塔订婚,其实是把她也绑到爱德华的身边。在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身为女性却坐在王位上,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女王而言,任何有王位继承权的人都是对她的王位的威胁,尤其是男性继承人。女王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设立王位继承人的问题,生怕其中有人会削弱她的权势。如果哪天女王顶不住压力了,不得不杀死爱德华,菲泽塔将会和他们一起上断头台。不如趁她还没有涉入太深,狠狠心和她断绝关系,对大家都好。

“为了你的弟弟,可以不顾我吗?”范在菲泽塔的心里有多重要,她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可他还是选择抛弃她。

“你不是也在我和你叔叔之间选了你叔叔吗?”范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钢蓝色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对小孩的温柔,“是你自己不要我把你当小孩看,而是把你当未婚妻。是你自己选择跳过童年,直接卷入大人的世界。你是个坚强的大人了,可以照顾自己,而罗宾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依靠。”

“好,”菲泽塔点头,憋着眼泪的笑比哭更让人心碎,“我明白了。”

范朝她伸出双手:“不想再抱着我哭吗?”此时的温柔,却更像是一种挑衅。

菲泽塔抄起手,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撒娇是弱者的特权。”

“那么你同意取消婚约了?”

“不同意。”

“死缠着一个男人,你不觉得丢脸吗,斯第尔顿小姐?”

“‘斯第尔顿小姐’?”菲泽塔像听见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样,“面子能当饭吃吗,多塞特侯爵?”

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菲泽塔先开口:“我要去中国了。”

菲泽塔希望范能说些什么,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谢你把主动权交到我手里,如果在路上遇到什么好男人,我就能直接以自由身嫁人。不过只要我一天不愿意,我们就还是未婚夫妻的身份,你也不能结婚。”

“祝你好运。”范的祝福在此时听来倒像一种嘲讽,仿佛等不及要摆脱她。

“谢谢。”

菲泽塔大步离开范的家,走上大街,身边立刻充满女性的注目——从两岁到八十岁,无一幸免。菲泽塔很想笑。上天真是和她搞了个残忍的恶作剧,给她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可她的美貌只能吸引同性,留不住她爱的人。取消婚约?挺好。心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能找到中国挺好,能认祖归宗挺好,干脆死在去中国的路上,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