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菲尔德因为小主人失踪而忙成一团的时候,格林威治却在举行热闹的比武大会。
在精神食粮极度缺乏的时代,虽然比武大会是仅限于贵族参加的游戏,却是当时的平民少得可怜的主要娱乐活动。宽敞的比武场地划出贵族与平民看台的交界,同时保证所有人都能一样看到这场血腥的游戏每一个精彩的瞬间。贵族看台的中央是女王和身份显赫的大贵族的专座,比所有的看台都要高,还有装饰着鲜花和彩色布条的凉棚来遮蔽阳光,以保证他们能享受全场最好的视线。显然专座的设计者没有考虑到贵族看台的对面就是平民看台,除了参赛者交锋的一瞬间能看到最精彩的一幕外,其余时间女王看到的都是穿着破衣烂衫的穷苦百姓。平民看台连座位都没有,只有几条木栅栏防止观众进入比赛场地。无幸站在最前排的人为了看到比赛,爬到树上享受和女王一样的视野——或许比女王还更好些。一样的高度,一样有绿树的浓荫代替华盖为他们遮蔽阳光,虽然座位不太舒服,他们在比赛之余,还能好好品鉴品鉴贵族看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小姐们的衣着和美貌,而女王只能看到一群乡巴佬往地上吐唾沫;几个自耕农为了一个视线比较好的位置,打得比参赛者还激烈;小贩胸前挂着脏兮兮的流动售货摊,兜售猫肉和热酒;乡下姑娘趁父亲和兄弟不注意,和情郎躲在人群后面拥吻。
范骑在马背上,从头盔的缝隙看平民席。耀眼的太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安妮•普兰带着小时候的自己也在看比赛。
“妈妈,你看,他们的盔甲在发光!像上帝一样。”幼小的范兴奋地爬上栏杆。
年轻的母亲只是微笑着抱住他,免得他从栏杆上摔下来。
“多塞特侯爵?”一只手到他面前晃了晃。
范终于回过神来,发现他先前注意到的仅仅是一对普通的母子,小男孩也正像看上帝显灵一样盯着自己。
“多塞特侯爵,你猜这次谁会赢?”说话的年轻人是莱因伯爵里亚德•拉蒂默。
禁军虽然容不下绣花枕头,不过还是个重身世和外貌多过武艺的地方,用范的话来说,就是“少爷军团”,而莱因伯爵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他纤细俊秀的容貌有些像女人,过早失去父亲的可怜孩子从小被母亲管头管脚,管得一点主见都没有,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还像个青春期少年一样,又想表现出自己独立、男子气的一面,遇到挫折时,又会不由自主地躲到母亲的羽翼下寻求庇护。总算拉蒂默夫人还能及时意识到如果一直把独子当女儿宠,自己一辈子都别想抱上孙子,很早就送他去参军,莱因伯爵的武艺还不错——仅仅是在禁军中还不错,如果真刀*地上战场,他一定死得飞快。
“罗伯特•达德利勋爵。”范冷冷地回答道。
参加比武大会以前,弗朗西斯就警告过范,要尽量避免和罗伯特•达德利交锋,万一被他挑战了,也一定要输。要知道不给女王的首席男宠面子,就是不给女王面子,要在比武场上赢过他,除非先把第一男宠的位置抢到手。知道这条潜规则的肯定不止范一个。
“敢赌吗?”
“不赌。”
“为什么?”
“没钱。”
莱因伯爵几乎笑翻在马背上,幸亏范及时在他背上托了一把,他才没真的从马背上翻下去。
“罗伯特•达德利勋爵得一分。”裁判宣布,并将一面小旗插在罗伯特•达德利的盾徽上方。
莱因伯爵耸了耸肩:“你本来可以赢二十先令。”
莱因伯爵家很有钱,一身夸张的盔甲简直就是用来炫耀家族的财富,而不是用来保护自己。他的头盔上装饰着红蓝两色的鸵鸟毛,盾牌上金色的十字花纹中间是家族的族徽,整副板甲每一块的边缘都绘满金色花纹,极尽繁复华丽之能事。护喉甲上用金粉纹了他的名字缩写,肘部和膝盖上还有羽毛状的装饰。在板甲里面穿锁子甲本是常事,问题是范看到了莱因伯爵的扈从给他穿盔甲的全过程——锁子甲里面是铁质软甲,软甲里面是皮甲,皮甲里面还有……显然他的妈妈担心儿子受伤担心得太过头了,都没想到这些零零总总的盔甲加起来的重量足够把她身材娇小的儿子活活压死。范刚才托了他一把,就感觉手腕似乎有些轻微的扭伤,莱因伯爵*健壮的阿拉伯纯种马更是直接把“不堪重负”四个字写在脸上,而莱因伯爵自从进了比武场以后,就没变换过动作——被困在盔甲里面动弹不得。
罗伯特•达德利策马到女王的看台,谦卑地放下长枪。女王站起来,在上面绑上自己的纱巾,表示祝福。罗伯特•达德利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让马用后腿直立起来,同时将长枪高高举向天空,仿佛要用长矛上的纱巾去触摸太阳,精彩的驭马术惹得贵族看台和平民看台上都是一片惊叫和喝彩。平心而论,其实罗伯特•达德利的武艺不错,可有太多的人故意输给他,反而使他像个跳梁小丑。好在输的人都输得很巧妙,外行人看不出破绽,罗伯特•达德利还不至于在所有人面前名誉扫地。
“我去杀杀他的威风。”
范一把拉住莱因伯爵的马:“别去,你会让女王陛下落不下面子。”
莱因伯爵就像温室里长大的蝴蝶兰,心智和姣好的容貌一起停留在了十七岁,而他生命中剩下的十八年不知道用来干什么去了。全身铠甲让人看不见骑士的容貌,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范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而莱因伯爵才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
之后又陆陆续续进行了几场对决,范始终和莱因伯爵在一旁观看。
“多塞特侯爵,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去玩玩?”
“我不想弄坏盔甲。”范唯一的一身盔甲还是向莱因伯爵借的,马也是。
“我妈妈太抠门了,给你这种破*。有什么值得爱惜的?坏了就扔了,回头我再送你一副像样点的。”莱因伯爵显然还没意识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整天把“妈妈”挂在嘴边有多恶心,叫来传令官,“多塞特侯爵向加拉赫男爵挑战。”
传令官从莱因伯爵的随从手里收了几个赏钱,屁颠屁颠地跑到场中央宣布:“下一场比赛,多塞特侯爵对加拉赫男爵!”
“莱因伯爵!”
“祝你好运。”莱因伯爵勉为其难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不知是因为肩甲卡住了,还是肩膀扭了,他的手一直没放下来。
参赛双方各就各位。裁判走到中间,将手中的旗帜放下,左右看了看,再次确认参赛者已经准备就绪,猛地举起旗帜,并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一边。两位骑士同时策马,彼此间的距离迅速缩短。范透过头盔的缝隙,只能看见一把长枪向自己的眼睛刺来,扭头躲过,同时自己手里的长枪也大失准头,连人都没碰到。范想回头看看加拉赫男爵的情况,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骑士枪。骑士枪随着他的转身拍在加拉赫男爵背上,把他整个人像拍苍蝇一样拍下马背。
加拉赫男爵没有刺中范的头盔,但是刺中了肩膀,裁判刚想说“加拉赫男爵得一分”,加拉赫男爵已经以解剖台上的青蛙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背后下手,可耻!”贵族看台上的凯瑟琳•格雷第一个站起来。
“闭上你的嘴,蠢货!”弗朗西斯一把拉下女儿,可她的声音马上被看台上传来的嘘声淹没。
“我……不是故意的。”范取下头盔,“这次是加拉赫男爵得分,我没有。”太阳神阿波罗一般的俊美容貌惹得平民看台上惊呼一片,男人的嘘声立刻被女人排山倒海的喝彩盖过。
女王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加拉赫男爵意下如何?”
可怜的加拉赫男爵先是摔下马背,接着还被他的马在后脑勺踢了一脚,正不省人事。
“是多塞特侯爵胜。他的枪在后来那次没有碰到加拉赫男爵,是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刺中他,导致他落马的。朕看得清清楚楚。”
“多塞特侯爵,获胜!”裁判宣布。
贵族和平民的观众席上同时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只有凯瑟琳•格雷还气呼呼地摇着扇子,发现坐在身边的小妹妹玛丽•格雷也在为杂种哥哥鼓掌喝彩,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分明是多塞特侯爵背后的一枪导致加拉赫男爵落马,女王明显偏袒多塞特侯爵。罗伯特•达德利也有些不悦。
加拉赫男爵的随从来搬走主人,僮仆拿扫帚扫过沙子,盖住场地上留下的血迹。范策马回来的时候,莱因伯爵总算在随从的帮助下放下了手:“不错啊,一击分胜负。”
“其实是我输了。”第一次尝试贵族老爷的游戏,想不到还有点难度。
“多塞特侯爵,在你的老家……贵族之间是不是从来不会这么玩?”
范愣了一下。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莱因伯爵大笑起来,“处女战大捷,值得庆祝。比赛结束以后,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范正在为“处女”两个字纠结的时候,罗伯特•达德利的随从来找他:“多塞特侯爵阁下,罗伯特•达德利勋爵阁下向您挑战。”
弗朗西斯说过,与罗伯特•达德利的对决一定要输。对范来说,输给对方根本不需要“故意”,输给文武全才罗伯特•达德利勋爵,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刚答应,他自己的随从又跑过来:“多塞特侯爵阁下,哈特菲尔德来人了,十万火急!”
爱德华出事了!“我马上过去。”范策马就走。
罗伯特•达德利的随从牵住范的马:“阁下,我的主人向您挑战,您打算怎么处理?”
“我弃权。”范不假思索。爱德华出事了,难道这些贵族老爷以为他还会有心思留下来陪他们玩?
凯瑟琳•格雷看到随从用白旗覆盖格雷家的盾徽,听到看台上嘘声一片,终于忍无可忍:“妈妈,您看那杂种,他究竟要侮辱我们高贵的姓氏到什么程度才满意?”
范心急如焚,可罗伯特•达德利的随从还缠着他不放:“多塞特侯爵阁下,您受伤了吗?我去询问一下主人的意思,让您光荣地退场。”
“告诉罗伯特•达德利勋爵,我替多塞特侯爵接受他的挑战。”莱因伯爵拦下罗伯特•达德利的随从,让范先走。
可是罗伯特•达德利的扈从还是牵着范的马不放手:“多塞特侯爵阁下不是僧侣,也不是女士。既然他接受了挑战,断然没有理由让别人上场。请原谅我,莱因伯爵阁下,我是希望能保全多塞特侯爵阁下的名誉。”
“那就当是我向罗伯特•达德利勋爵挑战!”莱因伯爵突然提高音量,吓了扈从一跳,这才从他手里夺回马缰绳塞回范的手里,让他可以离开,“多塞特侯爵有急事,要马上处理一下,等他回来以后,他会让你的主人看到他作为一个骑士的尊严。”
随从去和罗伯特•达德利传话,罗伯特•达德利在马上向莱因伯爵微笑欠身,对他保全同伴名誉的做法表示赞赏,并接受他的挑战。
“应两位大人的要求,多塞特侯爵对罗伯特•达德利勋爵的比赛延后。”传令官大声宣布,“下一场比赛,莱因伯爵对罗伯特•达德利勋爵!”
莱因伯爵充满古代骑士风度的做法引来一片喝彩,只有他的母亲拉蒂默夫人不安地摇着扇子。
两位骑士各就各位。看到裁判发出信号,罗伯特•达德利一踢马腹,像老鹰扑向草地上的兔子一样扑向莱因伯爵。莱因伯爵似乎被他的雷霆万钧之势吓住了、在考虑要不要扭头逃走,愣了足足三拍以后,才想起来策马向他跑去。罗伯特•达德利出色的御马术充分发挥,人和马配合得极好,跑的路线笔直,让他手中四平八稳的骑士枪像一支离弦的箭,以至于站在对手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骑士枪像一个不断放大的黑点。可是莱因伯爵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罗伯特•达德利的骑士枪的全貌——不是因为他的骑术好。恰恰相反,他不至于因为看不见对手的武器,以至于难以招架,其实是因为他的骑术实在是惨不忍睹。莱因伯爵的马很好,可依然承受不起载着穿戴全副盔甲的主人狂奔,奔跑路线歪歪扭扭,害得马上的人也像个酒鬼一样东倒西歪。
看台上笑声一片。胜负已定,大家只等交锋的一刻,看莱因伯爵会以什么滑稽的姿势栽下马背。
两个人的距离迅速拉近,莱因伯爵还费力地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似乎心里光想着怎么躲避罗伯特•达德利的一击,或者至少别受重伤,压根顾不上攻击。罗伯特•达德利瞄准他的头盔,莱因伯爵似乎被他吓着了,微微仰下身躲避,罗伯特•达德利的长枪几乎擦着他的眼睛挑飞他的头盔。
罗伯特•达德利还来不及得意,莱因伯爵的长枪准确地对准他的头盔和护喉甲之间的缝隙,狠狠地戳上去。交身而过的一霎那,罗伯特•达德利有一种错觉——莱因伯爵的马似乎跳了跳,借了他一把力,而莱因伯爵在头盔后面其实一直保持着故意出洋相逗别人笑时的憨傻表情。他完全可以杀了他,手下留情,仅仅是因为马上长枪比赛不过是一场游戏,不值得计较输赢。还来不及细想,罗伯特•达德利就从马背上飞起来,右肩先着地,整个人连同盔甲的重量都一起压在了可怜的肩关节上。随着“咯啦”一声,撕裂般的疼痛立刻让罗伯特•达德利失去知觉。莱因伯爵的骑士枪碎成片片锋利的木条,在他身边散落一地。
交锋过后,莱因伯爵的马小跑几步停下来,转过身。莱因伯爵看到从罗伯特•达德利的盔甲缝隙流出的粘稠红色**:“那是……血?”说完就两眼一翻,从马背栽倒在地。
终于可以摆脱主人。莱因伯爵的马似乎非常高兴,扔下昏迷不醒的主人,一溜轻快的小跑,自己走了。
“罗伯特!”看到心上人受伤,女王惊得站起来,“快叫医生!”
“陛下,请您少安毋躁。罗伯特•达德利勋爵只是落马后摔伤,加上失血过多,才会暂时昏迷,并没有生命危险。”随行的医生连忙拦住女王,“不过他落马的时候不小心折断了右臂,恐怕两三个月内都没法拿骑士枪了。”
“朕要去看看!”
女王对罗伯特•达德利的关切之情落在每个人的眼底,就连向来不问政事的普通百姓都发现,年轻的女王和罗伯特•达德利勋爵关系似乎亲密得过头了。
“陛下。”拉蒂默夫人一把拉住女王,“陛下,请原谅我的儿子,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绝不是有意的。”
女王终于发现自己失态:“不,拉蒂默夫人,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您的儿子是一个出色的骑士。”
“如果他不晕血的话。”拉蒂默夫人用扇子掩着口鼻,看着随从把儿子抬下去。
莱因伯爵在罗伯特•达德利勋爵的攻击下毫发无损,却在胜利之后被对手的血吓晕。贵族席上还算给拉蒂默夫人面子,仅仅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平民席上则是毫不客气地哄堂大笑。莱因伯爵不论是财产、家世还是相貌,都无可挑剔,可多亏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自毁形象,拉蒂默夫人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希望抱上孙子了。
“陛下,请恩准我提前离席,我很担心我儿子的情况。”
女王伸出手,让拉蒂默夫人亲吻,允许她告退,羡慕她作为一个母亲,可以把对儿子的关切写在脸上,而自己虽然贵为女王,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身边的第三者,再担心心上人的伤势,也得故作镇定,留下看完所有的比赛。
拉蒂默夫人低下头,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碰女王的手背,提起裙子,以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敏捷直奔供参赛者休息的帐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