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来敲门。艾玛一听到敲门声,就飞奔过去,临开门前,还不忘对着玄关的镜子照了照。
“马修少爷!”看清门口的人以后,女仆的欣喜迅速换成失望。
门口的犹太青年很尴尬:“抱歉,艾玛,不是你的马修少爷。他还在忙,我来接菲兹。”
“请进来吧。”艾玛恢复对主人家的客人疏远的客气。
“洛佩斯先生!真是贵客。”女主人倒是很热情。
“晚上好,奥尼昂斯太太。”年轻人礼貌地摘下帽子,“马修还有事,我来接菲兹回家。”
“真抱歉,我们家的事总是要麻烦你。”
“没什么。马修是我爸爸的得意门生,他对他可是比对我还亲。呵呵,我也把他当成兄弟。”
“你把马修当成亲兄弟,那我也成了你的姐姐了。哦,洛佩斯先生,我们家要是真能攀上你们家那样的亲戚就好了。”马修的老师罗伊•洛佩斯医生是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内科住院医师,医术高超,替许多达官显贵治过病,而面前的年轻人就是洛佩斯医生的独子小罗伊•洛佩斯。因为是犹太人,洛佩斯医生经常遭到同行的妒忌和种族偏见,但高超的医术依然让他深受上流社会赏识,女王的首席男宠罗伯特•达德利勋爵以及第二首席大臣沃尔辛厄姆爵士就经常请他诊病。只要四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能嫁进洛佩斯家,剩余的三个也可以通过他们家结识贵族青年,嫁进豪门,到时候奥尼昂斯家可就发达了。“洛佩斯先生,要来点小甜饼吗?是我的大女儿格洛丽亚做的。她从小就特别心灵手巧聪明听话,什么家务都会做,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太太。”愚蠢的胖女人一心推销自己的女儿,从没想过通过善待侄女,可以和弟弟搞好关系。马修现在能得到名师的赏识,难保以后不会取代老师的位置。
“小甜饼!太好了。”罗伊很高兴地拿了一块,“里面放了什么秘密配方?比我妈妈做的香多了。”
“猪油。”艾玛冷冷地回答他。
罗伊出于礼貌,才没当场吐出来。
艾玛姐姐骗你的。菲泽塔连忙打手语。里面放的是她自己做的酸奶酪,所以味道很浓。
“是怎么做的?”
艾玛姐姐的独门秘方,连菲泽塔都不知道。
见女婿候选人的注意力被女仆吸引去了,贝蒂连忙赶走艾玛,继续大力推销自己的女儿:“奶酪是艾玛做的,可是别的都是格洛丽亚的功劳。只有她的双手做得出这么好的小甜饼。当然方法也是保密的,只做给丈夫吃。”
罗伊傻乎乎地叼着小甜饼,看了看贝蒂那些蠢蠢欲动的女儿,以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点心饮料全塞下肚子,立刻带着菲泽塔逃走。
戈贡佐拉一路尾随他们。艾玛在奥尼昂斯家忍气吞声,居然只是为了每天能见女主人的弟弟一面。她很好奇小姑娘的监护人会是什么样。
“你的表姐们真热情。”跑出一段路以后,罗伊还不忘回头看看,好像怕真的会有人追过来一样。
姐姐们很漂亮。
“漂亮是漂亮……”
你不打算从她们中娶一个吗?
“我娶你吧。”
我已经是有主的人了。
看一个五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罗伊忍不住笑:“对不起,我忘了你的阿什利表哥。”
戈贡佐拉一点也不觉得可笑。菲泽塔身边的亲戚朋友无不对她刻薄至极,只有极少数的例外,而阿什利是这极少数的例外中唯一的男性——菲泽塔的叔叔除外的话,当然她也不可能嫁给自己的亲叔叔。戈贡佐拉也是从小没人爱的孩子,换了她是菲泽塔,在茫茫人海无数双或冷漠或恶毒或刻薄或贪婪的眼神中,也会爱上唯一一丝温柔的目光,哪怕明知道这双温柔的眼睛属于一个完全不谙世事的傻子。
你真的不打算娶我的表姐吗?姑姑很欣赏你。
“她是欣赏我们家的钱吧。”
你们家的钱长得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吗?
“呃……等你长大点就知道了。”和小孩说话很有趣,但是也很累。
那你还是不打算和我的表姐结婚喽?
“我们能谈点别的吗?比如以后还是让你叔叔来接你。”
你来不好吗?
“来一次,我就得看一次艾玛满脸失望的表情,我都有点儿怕见她了。”
艾玛姐姐为什么失望?
“她爱上你叔叔了。”
看出来了,所以戈贡佐拉才好奇菲泽塔的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与其在这里劝我娶你的表姐,还不如回去劝你叔叔尽快把你的‘艾玛姐姐’娶回家做你的婶婶,免得她每次看到我,都没好脸色。”
艾玛姐姐是个善良的人,如果叔叔能和她结婚,就太好了。
戈贡佐拉想到自己冒充小姑娘的婶婶,也不过是半天以前的事,想不到她这么快就忘了。好吧,她倒要看看自己瞎认的丈夫是个什么样。
*****亲眼见到马修,戈贡佐拉彻底傻眼——她居然看见教堂壁画上的天使长拉斐尔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而且正在虐尸。
“马修,我把你侄女接回来了。”
“哦。”“拉斐尔”正专心致志地给尸体开膛破肚,说话时头都不抬。
尸体是个年轻的少妇,还很新鲜,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只有过于苍白的肤色说明生命早已离她而去。可“天使长”手里沾满血的手术刀毫不留情。戈贡佐拉从十二岁开杀戒至今,各种杀人手法都亲手尝试过,看到眼前的场面,都有点反胃,悄悄找了个可以避免看到解剖台的位置躲起来,而房间里的人都是司空见惯的表情——见惯了被剖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也习惯了菲泽塔看到尸体时的镇定。
“呵……”菲泽塔跑去解剖台,想让叔叔注意一下她已经回来了,被立在墙旁的人体模型绊倒。模型也倒下来,里面木头做的内脏掉了一地,幸亏罗伊眼疾手快扶住模型的躯干,才没砸到菲泽塔身上。
“没受伤吧?”
菲泽塔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事了,连忙把掉在地上的“内脏”捡起来,一个一个塞回模型的胸腔和腹腔。模型的内壁是按照里面器官的形状做的,就像一个立体拼图,放错一个,就会导致其余的放不进去。别说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就算是医学院的新生,第一次放都难免放错,但菲泽塔只花了半分钟不到,就让模型的“内脏”全部归位。
“已经玩得越来越熟练了。”
菲泽塔回了罗伊一张得意的笑脸。
“要不要试试新来的‘拼图’?”
菲泽塔很高兴地点头。
“马修,我带你侄女去玩了。”
“哦。”
“马修,我把你侄女拐卖了。”
“哦。”
“马修,你是个白痴。”
洛佩斯医生狠狠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警告他别骚扰自己的得意门生。马修照样是不假思索的“哦”,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对。
“你叔叔比我更像我爸爸的儿子。”
菲泽塔无限同情地拍了拍罗伊的前臂——以她的身高,实在拍不到他的肩膀。
先前菲泽塔撞翻的是一副男性人体模型,罗伊说的“新拼图”是女性人体模型。菲泽塔摸着上面光鲜的新漆,像看一件新玩具,尽管在戈贡佐拉看来,新模型上鲜亮的漆使木头模型看上去像真的一样,很容易让她联想到马修正在剖的那个女人,直让她觉得反胃。“新玩具”比“旧玩具”更复杂,多出了子宫和卵巢,小姑娘终于显出为难的神色。
好吧,她的智力还没那么恐怖。戈贡佐拉小小地松了口气。为师者往往希望自己的学生越聪明越好,可看过一个五岁的小孩可以熟练地拼出人体内脏分布,戈贡佐拉才体会到原来小孩太聪明,也会令人发指。还好,菲泽塔拼人体模型不过是像普通小孩玩积木一样,仅仅是“积木”不同而已。可戈贡佐拉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
菲泽塔跑到书架前,指了指上面的一本书,要罗伊拿给她。
难道医生的解剖室里会有小人书?戈贡佐拉悄悄移近,刚瞄到书名,就彻底懵了——菲泽塔指的书是《人体解剖学全图鉴•女性篇》,还是拉丁语版的。
“你看得懂拉丁语吗?”
看不懂字不要紧,上面有图片,照着图片,就能拼出新拼图了。菲泽塔照着书上画的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让模型的内脏全部归位。
“再试一次?”罗伊重新把模型的“内脏”都倒出来。
这次菲泽塔一次成功。
没关系,小孩的记性都很好。戈贡佐拉努力安抚自己震惊过度的神经。是啊,她只是看图片而已,又不是看上面的字。都说没学过拉丁语的孩子都会笑,拉丁语的难度可想而知,才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看得懂拉丁语医术书?转念一想,戈贡佐拉的背上沁出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要是她一点拉丁语都不懂,怎么会一看书脊上的标题,就知道这本书里面有她要的女性人体解剖图?
菲泽塔又跑去解剖台。
“马修,差不多了?”洛佩斯医生看了看马修处理完的尸体,“嗯,很好。大家都过来吧。大家看这里。这个女人是因为骨盆过小,导致难产而死,今天白天刚下葬,身体还保留有生前的弹性。这次米勒做得很好,以后大家也要这样,尽量挑新下葬的尸体挖,与生前的状态比较接近。有年轻的尸体当然更好,毕竟我们面对的病人还是年轻的居多,尤其是在产科方面。挖新下葬的尸体,还不容易让人发现新进翻动的痕迹——毕竟死者家属对挖坟的事还是很反感……”(1)
同学们对那个叫米勒的学生表示一下钦佩,很快又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遇到骨盆过小导致的难产怎么处理。这是她的孩子的尸体……”
洛佩斯医生的肋下突然钻出一个小脑袋。
洛佩斯医生低下头:“菲兹!你也要看吗?”
马修抱过菲泽塔:“你看,当年你也是这么从你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菲泽塔是个好孩子,没让妈妈受多大的苦。我们来继续看这个‘坏孩子’是怎么害死他的妈妈的。”洛佩斯医生继续上课,“产妇在怀孕期间一定是吃得太多了,导致胎儿过大,与胎儿相比,她的产道口太小……”
戈贡佐拉挺庆幸自己的视线被学生们的后脑勺挡住了。她当了十年的刺客,尚且不一定能忍受解剖尸体的血腥场面,而菲泽塔小小年纪,就能对支离破碎的尸体无动于衷,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小姑娘真的成为刺客,会是一个多冷血的人。
两个小时后,课终于上完了。菲泽塔也留下帮忙收拾早已被剖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把尸体偷来的学生还得负责再将尸体送回去埋好,别的学生则打扫教室。
“斯第尔顿,你侄女居然不怕尸体。”
“看惯了吧。家里小,我在家里复习功课很难避开她。”
“你还把洛佩斯老师送给你的人体模型给她当积木玩?”
“我实在买不起什么像样的玩具。”
“那么《人体解剖学全图鉴》……”
“那是家里唯一一本图片比字多的书。”小叔叔叹了口气,“看着解剖图给她编故事,确实很累人。”
光明正大地偷听到马修和同学对话的洛佩斯医生和躲在角落偷偷摸摸地偷听的戈贡佐拉一样汗颜。
注释:(1)那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正规的医学院,却不太有捐献尸体的情况。虽然西方没有中国人“留全尸”的观念,当时能接受自己死后被剖得像宰杀好的猪一样的人还是很少。医学院的尸体来源也很不正规,在当时穷学生可以去墓地偷尸体来抵学费。当然,即使是当今,掘坟依然是对死者大不敬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