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一大早起身, 讶然发现一夜入冬了。
站在檐下看,院子里的草木被北风吹得零落,呼出一口气, 在眼前凝结成了浓密的云雾。她搓着手, 畅快地跺了跺脚, “天是真凉了啊,快拿我的围脖来,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呢。”
橘井忙把她御寒的物件都取来,又塞了个手炉进她怀里, 絮叨着:“今日还要进宫, 那些贵人娘子们怕是冷得起不来吧!”
可就算贵人们起不来, 她也还是得办正事, 反正推脱不了,不如及早出发。于是收拾停当,让鹅儿赶车出门, 如今校事府没有了王朝渊,她再也不用担心忽然蹦出几个生兵, 把她押进校事府去了,可以不必绕路, 直接上朱雀航。
一路到了右御门前,再穿过几重宫门便进了内苑,先上皇后宫中请平安脉, 皇后脉象平和,血气也充盈,这段时间的调理颇为有用。
皇后预先与她约好了, “今日你就在我宫里, 一会儿陛下要过含章殿来。他最近不知怎么回事, 总有些盗汗,膝盖上也莫名疼痛,叫太医院的人看了,说是有风湿,但吃了几日药,一点疗效也不见。”
南弦不由忐忑,“我不曾给陛下诊治过,唯恐有错漏。”
皇后经过几个月相处,已经十分信得过她的医术了,宽慰道:“陛下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如寻常给我看诊一样就行了。”
南弦便安然了,但光等着十分浪费时间,便掖手对皇后道:“我给殿下灸一下吧,天冷了,可以行气血,温热保养,对殿下的身体有益处。”
皇后说好,舒舒坦坦躺进了贵妃榻上,卷起袖子赞许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闲不下来的性子,一看便是办实事的人。”
南弦点了艾绒,坐在杌子上为皇后悬灸,笑道:“闲不下来也甚劳碌,像平时在家,我照旧开门坐诊,倒也不是愿意忙碌,是病患登了门,不好推辞。”
皇后道:“还是明眼人多,都知道向娘子医术好……”说着话锋一转,偏头问,“你近来可见过小冯翊王?”
南弦说不曾见过,“向来是他有病痛,才命人传见我,平常没什么往来。”顿了顿问皇后,“殿下怎么忽然提起他?”
皇后和她也惯常闲谈,随口道:“我前日替他物色了位女郎,端的是好相貌,只是不知道小冯翊王喜欢不喜欢。我想着他没准会与你说起,想打听一下他的想法。”
南弦道:“殿下看得中的女郎,那还有什么挑剔,定是合他心意的。”
皇后倒也自信,“这回这个,我料他没有道理不喜欢。”说得兴起,扭身问,“你猜是谁?”
南弦失笑,“我是猜不出来的,这城中达官显贵多得很,尤其闺阁里的女郎们,不来问诊的,我都不认得。”
皇后得意地朝孙长御递了个眼色,“你说。”
孙长御道:“是晋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自小养在大长公主身边,十分温和知礼。”
南弦的脑子要辨清辈分,须得花费一番工夫。半晌才厘清,“大长公主不是小冯翊王的姑母吗?”
孙长御说是,“不过外甥女与小冯翊王出了五服,若是要结亲,倒也不相干。”
南弦嘴上应着,心下却好一顿惊讶,如今这世道真是乱,表舅都能迎娶表外甥女了。想来是天潢贵胄与寻常人不一样吧,这要是换在民间,实在是不能想象。
皇后却觉得自己做的大媒很可靠,“亲上加亲,血胤更纯粹。大长公主也是出自皇伯,将来的孩子就是我们神家嫡亲的血脉。”
南弦听着,暗暗啧啧,这帝王人家说讲究,天下第一讲究,说不讲究,也真是怎么着都行。他们要个纯种的孩子,晋国大长公主一脉,总比掺杂外姓血统的强一些,真亏得他们,这样的联姻都想得出来。
不过腹诽归腹诽,绝不敢表现出来,只要皇后高兴,她只管诺诺称是就行了。
换了几个穴位,大半根艾条熏完了,终于见谒者簇拥着圣上从宫门上进来。
众人起身迎驾,圣上摆手说免礼,举步往殿中去,看得出腿脚有些不利索,走路的时候,人微微往左偏着。
皇后安顿他坐下,和声道:“向娘子在,让她给陛下把个脉,看看与太医局诊断的有什么不一样。”
圣上觉得烦闷,“这病症弄得绝症一般,太医局那个黄冕,属实无能。”
圣上口中的黄冕,是太医局正使,本朝医官的职能划分很精准,底下医正等为各路人马治病,唯独他,专为圣上一人看诊。说起这黄冕,年轻时候是真有本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后来因给先帝用错了一味药,虽然没被贬职,但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拽到天街上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之后胆子就小了,用药也习惯性地留一手。
南弦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皇后让她上手诊脉,她也真敢。
半跪在脚踏前给圣上请了脉,复又问:“陛下可是小腿胀痛,脚踝浮肿?”
圣上听了,提起裤管让她看,果真右脚的脚腕子晶亮,皮下像蓄着一汪水似的。
南弦收回了诊脉的手,“陛下这是湿热引起的痹痛,得热痛减,遇寒加重,须以散寒除湿为主。但从脉象上看,又不单只是湿热,请问陛下,如厕可有水液不止,余沥不尽的症状?”
圣上吃了一惊,原本因为她是闺中女郎,自己那些男科的症状不便与她说,也以为关节上的病痛和那个不相干,结果她仅仅只是诊脉而已,就看出大概来了。
也顾不上难为情了,圣上说有,“最重的时候点滴而出,还有头晕神昏的症状。”
南弦道:“这是癃闭之症,得尽快治。依妾之见,痹痛也是由此而来,妾观陛下面色晄白,脉沉细弱,是脾虚气陷之症,开方子吃药之外,还需针灸中极、**俞等穴位。”
圣上看了皇后一眼,“这就治吗?”
皇后反问:“不治怎么办?”
圣上对穴位还是有些研究的,主要这些位置十分尴尬,让个女郎来施针,实在让他有些放不开。
皇后看他为难的样子,纳罕道:“陛下难道还讳疾忌医吗?”
圣上那张何时何地都持重的脸上,显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色。
南弦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坦然道:“妾是医者,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陛下不必介怀。或是陛下信不过妾的医术,那么请太医局针灸科的人来,妾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皇后说不行,“下针手法各有不同,换个人,疗效就差远了。”又灼灼望向圣上,“我都敢扎,陛下不敢?”
圣上嗫嚅了下,最后也豁出去了,毕竟这难言之隐太过磨人,只要能治好,还在乎医者是男是女!
遂在皇后的榻上躺倒,掀起衣裳将小腹露出来,南弦定神施针,针刺中极时引发了一连串的收缩**,这就是最佳的反应。因圣上肾气亏虚,得用温针灸,拿艾绒揉成段后包裹于针柄上加热,如此温通经络,对祛湿排寒有奇效。
一屋子的女人站在一旁围观,于圣上来说是少有的经历,转过视线望向南弦,曼声道:“今日就要试一试向娘子的医术了。”
这话有弦外音,九五之尊被个女医放倒在榻上,露出肚皮随意扎针,倘或没有效果,那么她的罪过便比男医更大。
南弦心里固然也紧张,却并不怯懦,垂手醒针后道:“待收了针,请陛下验证。”
这半炷香时间,包括圣上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漫长,好不容易艾绒燃尽,南弦上前拔了针,圣上微微运了运气,然后便起身往内寝去了。
有没有效果,圣上最知道,等了会儿,圣上终于折返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道:“朕一直以为见效须得治上两三回,却没想到竟还有一次见效的妙手。向娘子今日令朕大开眼界了,果真这世上还是有神医的。”
南弦松了口气,等待的过程中,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太医局的人为什么不敢下猛药,她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好在首战告捷,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俯了俯身,“陛下赞誉,妾不敢当,不过尽妾所能,为陛下分忧罢了。”
圣上朗声一笑,“好个为朕分忧,功劳着实是大。”边说边向谒者丞下令,“重重赏赐向娘子,日后朕的痹痛,就由向娘子为朕诊治吧。”
谒者丞道是,转身朝南弦叉了叉手,“恭喜向娘子。”
南弦让了礼,又郑重向圣上谢恩,这才缓步退出大殿。
一直以来为她引路的宫婢也向她道贺,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娘子医术高超,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这算是出人头地了吗,南弦也说不上来,只觉肩上担子莫名重了许多。不过明面上确实算好事,便摸了块碎银塞进宫婢手里,笑着说:“也请内人沾沾喜气。”
返回青琐门上,青琐郎正与守门的禁卫说笑,见她走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南弦别过他,一直往端门上去,走到半道上,听见身后有人唤向娘子,回头一看是谒者丞,领着两个承托着锦缎银匣的内侍赶上来。
谒者丞笑得温和,“领命给向娘子发放赏赐,物品沉重,替娘子送上车吧。”
南弦道了谢,偏身让那两个内侍先走,谒者丞与她并肩而行,寒暄几句后,谒者丞道:“娘子是小冯翊王推举进宫的,小人与小冯翊王也很相熟。”
南弦暗暗惊讶,不知圣上身边的内臣,怎么又和神域有交情。
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困惑,谒者丞隐晦地笑了笑,“小人曾在别业侍奉过先吴王。”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属实让南弦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神域是一人独战,没想到于暗处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但谒者丞告诉她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因为自己是神域引进宫的,自然而然便被视为自己人了吧。
“三个月了,娘子一步步到了御前,很是不易啊。日后若有什么差遣,娘子只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所以料得不错,人家就是那个意思。
南弦只好颔首应承,这时出了端门,那两个内侍将赏赐装上了马车,退到一边待命。南弦又谢过谒者丞,方登上马车,返回查下巷。
车上的橘井像穷人进了国库,对着满车的赏赐喜出望外,“这么多,全是陛下赏的……娘子光宗耀祖了!”
好看的缎子,丰厚的金银,不过是开个方子,扎了几针得来的,难怪说富贵险中求呢。
南弦背靠着车围子,偏头抚了抚缠枝菱花纹的缎子,“这个颜色鲜亮,正好给允慈做身衣裙。”
鹅儿赶着车,慢悠悠进了巷子,拐过一个弯,远远见一辆精美的马车停在门前,车上弯腰下来个锦衣轻裘的人,鹅儿“咦”了声,“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听了推门看,想起识谙的话,让鹅儿等一等。今日识谙在家,等他出来接应了,自己再回家。
北风吹过街道,枯败的枝头发出呜呜一阵哨鸣。鹅儿缩了缩脖子,定着两眼细看,看神域被识谙请进了门,才驱动马车停到门前。
南弦下车让人运东西,本以为识谙已经把人接到前厅了,谁知进门便发现他们还在廊上站着。
神域眼波微转,脸上浮起融融笑意,“我来复诊,阿兄刚说你不在家,不曾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识谙不动声色隔开了他们,含笑道:“我替大王诊脉也是一样,她忙了半日,让她进去歇着吧。”
南弦说是,“就让阿兄替你诊治吧。”说着颔首退了两步,转身往后院去了。
她的忽然转变,让神域有些不悦,笑容逐渐凝结在唇角,转头问识谙:“怎么?往后阿姐不与男子诊脉了吗?”
识谙应得淡然,“她毕竟是女郎,以前为城中女眷们看诊也就罢了,若是男女不忌,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大王与她相识日久,一定能体谅她的难处。”
神域暗暗咬牙,脸上仍是一团和气,笑道:“话虽这样说,但她在宫中行走,万一陛下信得过她的医术,她也不为陛下看诊吗?”
识谙道:“陛下不同,毕竟是天下主宰,谁也不敢置喙。况且这段时间她只为后妃请脉,陛下那里,自有黄院使承办。”边说边向内比手,“大王请吧。”
神域看出来了,想必一切都是向识谙的主意,是他不赞同南弦与他过于亲近。但所有的不满,被很好地隐藏在了良好的教养下,他神色如常进了诊室,诊脉、叙述症状,头头是道纹丝不乱,连对他心存怀疑的识谙都相信,他是当真身上有病症,需要找大夫调理。
“像这样天气,寒气要入心一样。”他压着胸口道,“依阿兄看,日后有没有大碍?我还想去军中历练一番呢,不知这身体能否经受得住。”
识谙本着医者之心劝诫他,“善加调理,不会落下病根的。但去军中一事,还请大王延后些,至少等过完今冬,胸口阵痛的症状消退了,再考虑离京吧。”
神域眼里浮起了笑意,“离京……我一直想去外埠呢,可惜身子不中用,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识谙不曾听出他话里的隐喻,如常给他开了方子,嘱咐他好生保重自己。他谢过了,从前院退出来,站在廊上往月洞门上望了眼,园子里静悄悄地,偶尔听见两声鹅叫,还有画楼檐角串着的铁马,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
收回视线,他快步走出了向宅,登上马车后嘱咐伧业:“替我在永丰楼定间酒阁子,下拜帖,宴请太医局黄院使。”
伧业很是不解,扶车边走边问:“黄院使与咱们没什么交情,郎主宴请他,可是有什么缘故啊?”
车内的人脸色阴沉,调转视线望向远处,喃喃道:“向识谙在南地教局生,做得好好的,回来干什么?如今升了直院,年轻有为,对黄冕未必不是威胁。若这个时候让黄冕将他调出建康,派往外埠,我料黄冕应当会欣然答应。”
伧业一时哑口无言,其实心里有好大的疑问,明明向家兄妹给他很多助益,为什么他忽然想将人送到外埠去呢。
但现在的郎主,自打老家主走后,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即便是自己这样经常伴在左右的人,也不敢随意揣测他的心思。
那就照着他的吩咐,给黄冕下了请帖,有小冯翊王的身份在,黄冕自是欣然赴约。
一场宴饮下来,颇见成效,第二日便有人禀报,说川蜀军中起了莫名的时疫。黄冕顺势上奏,向识谙有南地治疫的经验,若要派人出去平息疫病,他是不二的人选。
区区太医局事务,朝堂上三言两语就定夺了。识谙回来时,神情有些沮丧,和两个阿妹说起朝廷的安排,允慈顿时一蹦三尺高,“阿兄回建康才半年不到,又要往蜀中去吗?这么冷的天,路远迢迢,真是欺负老实人!”
识谙逐渐看开了,“现在出发,开春的时候正好赶到。趁着年轻,游历一下名山大川也好,等下次回来,想必就不用再出去了。”
终究是朝廷政令,谁也不能改变,南弦不像允慈那样激愤,只道:“我让人准备起来吧,你何时离京?”
识谙道:“越快越好。军中疫病传播迅猛,晚到一日,就有许多人病倒。”
南弦点了点头,亲自指派他房里婢女收拾行囊。正式入了冬,越往后越冷,要把大毛的厚夹袄都带上,还有两件新做的斗篷,也一并装起来。
识谙站在门前,看她嘱咐婢女留意那些琐碎细节,不忘叮嘱她:“我不在家,你们守好门庭。先前与你说过的话,你也要记在心上,自己步步小心。”
南弦说好,“阿兄放心吧。”
自打他与她把话说透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别扭心思了,规规矩矩把他当亲哥哥看待,言行从容坦**。
识谙反倒有些失落,但又无从说起,在家休整了两日,两日后,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川蜀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