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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正在屋里失眠,闹心,想着孙子晓阳以后怎么办,果果以后没有爸爸怎么办?她是过来人,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想着孙媳妇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突然听见屋子外面传来了儿子的脚步声。梁光耀刚要出门,就被母亲喊住了。

“光耀,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妈,我回店里睡去,明天早上店里有事,我就不在家里吃早饭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清冷的月光下,整个人显得苍老了许多,看得梁光耀心里咯噔了一下。

“妈,儿孙自有儿孙福,晓阳和小敏离婚,您老别在心里面拧巴了。他们夫妻缘分尽了,就散了吧!”

老太太叹气道:“现在的年轻人,不高兴了就离婚。过去我们那一辈,夫妻两个吵架打架也不会闹离婚。我们那一辈人,东西坏了,缝缝补补。感情坏了,咬牙也要过下去。光耀,你也别怪珊琴,赶紧回屋睡吧!别以为妈不知道,你明天店里没什么事。”

梁光耀心想,母亲的眼睛还是毒的,一眼看出他和珊琴吵架了。这个家里,他只听母亲的话,母亲年轻的时候拉扯他们兄妹实在太苦了,他舍不得违背老母亲,于是原路折返回到了房里。

王珊琴眼见梁光耀又回来了,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如果这个时候,这个男人愿意说几句软话,她还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丈夫的温暖,可是梁光耀却背着身子一言不发。

王珊琴这些年心里积攒下来的气,这一刻再也忍无可忍,于是一吐为快。

“梁光耀,即便我从晓阳那边搬回来,我也不会再给你打下手,你店里也不缺我一个,以后我要为了自己活一次。活了大半辈子了,我都是在为了你们而活。你们都以为我是去城里享福,每天的家务活我一样没少干。儿媳妇不是亲生的,更何况亲生的,也未必有多好。我是去给他们当牛做马的,但是我愿意伺候我儿子。

晓阳比你跟晓丹强多了,至少他知道我心里苦,知道我这些年不容易。而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考虑过我?我这个当妈的,但凡说晓丹几句,她就跟我蹬鼻子上脸,我说不过她。这些年,这个家,你一直没给我掌过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请示你,我娘家办事情都要求你给点钱。

我们夫妻之间,你对我也从来没有知冷知热过。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儿子最关心我,最把我当人看,我就稀罕我儿子了。梁光耀,你以后再骂我儿子一句,别怪我跟你翻脸,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梁光耀万万没想到,随着儿子离婚收场,妻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绵羊似的一个女人,这一刻,竟然变成了一只母老虎,简直不可理喻,如此袒护那个逆子。当下气得狠狠骂了一句“慈母多败儿”,拿着一只枕头睡到了梁心母子先前住的那屋。

张嘉怡过了凌晨才回到家,这两天村里主动签订老屋改造合同的人多了起来,她心里都知道,这一切都是梁茶在背地里面偷偷使劲,梁茶功不可没。看着小刘和小王变得信心满满,好似回市里的日子近在眼前,她的心情也跟着高涨了不少。尽管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还是很感激梁茶的默默帮助。

回到家,就看见晓丹刚刚下直播,正在厨房捣鼓夜宵。今晚还是吃螺蛳粉,问嘉怡要不要来一碗。嘉怡对螺蛳粉这种臭臭的食物兴趣不大,但不排斥。她其实挺好养活的,尤其是经历了大学时期,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三餐吃食堂的免费汤,买一份五毛钱的白米饭充饥,螺蛳粉这点臭味不算什么。更何况,晓丹姐煮的螺蛳粉不是高配,而是豪华版螺蛳粉。

“嘉怡,我做的螺蛳粉在外面最起码卖到五十块钱一碗。谁家螺蛳粉里面放这么多配菜的,这叉烧肉搭配螺蛳粉简直神仙吃了都不愿意松手。要不要来一个炸蛋?吃螺蛳粉不吃炸蛋,等于不吃。”

嘉怡欣然接受了,坐在院子里面等着开吃。抬头,黑夜中繁星点点,只有乡村才能看见星星,大城市太过繁华,不夜城根本就看不到星星。即便看到星星,那么高强度的生活节奏,许多人甚至许久都没有抬头仰望天空。

院子里的猫屋,小橘猫已经熟睡了,蜷缩着像一只可爱的抱枕。隐约间,她似乎听到外婆的屋里,传来了似有若无的叹息声,心口顿时一紧张,担心外婆是不是身体哪里疼痛,老太太咬牙强撑着不告诉大家。

她知道外婆是最坚强的,能够一辈子再苦再难再累也不改嫁的女人,独自一人拉扯了一双儿女长大,这样的女人是十分好强的,打碎牙齿也不会喊疼的女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隔代遗传,骨子里面有外婆的坚强和隐忍,以及厚积薄发的力量。

晓丹端着香气扑鼻的螺蛳粉上桌,一人面前摆放了满满一碗,看着色香味俱全。广州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即便是夜晚,也是闷热至极。晓丹又冲泡了两杯加了冰块的凉茶,这才宣布开吃。

回来这些日子,嘉怡已经习惯蹭晓丹的宵夜,今天是螺蛳粉,明天可能就是火鸡面,后天可能是餐蛋面或者炒米粉。有时候客气几句,回屋睡觉,知道晓丹在院子里面大快朵颐,夜里口水咕咚咕咚地流。回来这些日子,感觉体重都上去了,小刘小王却说她脸上肉肉点好看,看起来不那么清冷。

“怎么样,过瘾不?你这碗是微微辣,我这碗是爆炸辣。”晓丹嘴唇吃得红肿,咕咚咕咚喝着冰凉茶。

嘉怡不太能吃辣,微微辣还是可以接受的,笑道:“姐,你这是冰火两重天,小心你的胃,以后别吃这么刺激的食物。”

“这算什么,上回小敏带给我的四川特产担担面,那才叫一个变态辣,又过瘾又嫌辣,但又舍不得不吃,吃得第二天直接痔疮发了。哎,你都听说了吧?”

嘉怡微微一怔:“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啊,村里人都知道了。你不觉得家里的气氛,今天格外压抑低迷吗?”

嘉怡一天都在忙着整理合同,两耳根本不闻窗外事,“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她又作妖了?”

晓丹知道嘉怡这个“她”是指姑姑,摇头否定道:“不是你妈作妖,是晓阳,晓阳和小敏,他俩离婚了,你说是不是大事?”

“什么?离婚了?”嘉怡一脸难以置信,“姐,别开玩笑,现在不是愚人节。”

“我骗你干嘛,果果都被小敏带回成都了。”晓丹抬头看了看楼上,“我妈回来了,你说我能骗你?这玩笑,我可不敢开!我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白天都闹到我爸店里了。刘青霞那个大嘴巴,已经传得村里都知道了........”

晓丹把晓阳离婚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嘉怡,嘉怡听后一脸唏嘘。没想到晓阳如此痴迷织毛线,更没想到这个家里最受宠爱的晓阳,竟然自称这些年过得一点都不快乐。

晓丹描述得绘声绘色:“当时晓阳哭着说,他特别羡慕我,爸妈都不管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还说自己是木偶人,被爸妈操控自己的人生,行尸走肉,我爸的傀儡。你是不知道,他那叫一个委屈。我也没想到,我会是他羡慕的对象。说句实话,自打他出生,我就讨厌他。每次看着我爸我妈疼爱他的样子,尤其是我妈,简直明目张胆的偏心眼,我就特别憎恨他,想着法子给他使绊子,看他哭鼻子我就开心。

哎,没想到今天看见他那么惨,为了织毛线搞得妻离子散,我却一下子高兴不起来。这些年我一直跟他较劲,处处都想超过他,想在我爸妈面前证明,他们的儿子不过如此。嘉怡,现在我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希望看到晓阳过得不好,我是不是特别矛盾,特别复杂的一个人?”

嘉怡唏嘘晓阳离婚的同时,对晓丹复杂的心情似乎能够理解一些,这种感觉就像她和一峰的感情一样。她一边嫉妒弟弟得到了母亲全部的爱,一边又割舍不掉姐弟之情。某种意义上,她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和晓丹走得最近,两人之间因为有着相似之处。

她能理解晓丹心里的膈应,比起自己,晓丹心里一定更不舒服。她和父母住在一个屋檐下,看着父母偏袒溺爱弟弟。不像她,惨得彻彻底底,直接成了一个“孤儿”。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好过有而得不到全部的爱。这一刻,她更加理解了晓丹的心情。

“姐,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对一峰也是这样的。一开始我特别排斥一峰,可是相处下来,发现我们根本就不是我妈那种狠毒狠心的女人。我们的心还是滚热的,所以我们一边嫉妒弟弟,一边又见不得弟弟过得不好。

姐,我觉得,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也许心态才能轻松一些。最近我还是接受一峰了,发现自己没那么精神内耗了。有时候放不下,其实就是佛语里面的‘我执’,执念太深了,痛苦就会扎根在我们心里。晓阳和小敏都是成年人了,他们有能力为自己的一切行为买单。”

晓丹点了点头,埋头嗦了几口粉,接着说:“最近我发现微博一个粉丝特别奇怪,感觉他好像认识我,可是他不承认。我觉得他说法的语气,特别像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嘉怡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周城,对吗?”

晓丹一脸震惊:“厉害啊,你怎么也觉得是他?”

“第六感,女人的第六感一直很准,我的也不另外。姐,其实我看得出,你一直没放下他。即便你们已经分手了,如果你还是会想起他,只能证明你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尽。姐,不早了,洗洗睡吧!”

2

这一夜,吴清远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低矮的屋顶,想着第二天回朗村的事情。枕头旁边的梁心,收拾了一天的行李,没用的物件、带不走的物件,都扔了或是送给了隔壁的邻居。她兴高采烈忙了一天,身子刚触碰到床就呼呼大睡了。

吴清远记得早些年的时候,梁心即便白天再累,睡觉从来不会打呼。如今人到中年,呼噜声比男人的呼噜声还要响亮。吴清远眉头蹙得很紧,心中除了愤怒还有嫌弃。这就是当年镇上中学的女神,男人见了脚都挪不开的女神,如今变了一头母猪。

想起即将离开市里,跟随母猪回到朗村,他浑身都在抗拒。可是,他无能为力,如果梁心不再供养他,说不定自己任性而为之,最终下场会变成街头乞讨的残疾人。他一是拉不下脸面,二是知道乞讨也有帮派。

早年的时候,他见识过广州一带的乞丐帮,大到每一个区,小到每一条街,都有乞丐头头。如果路上的行人同情心泛滥了,往他盆里施舍钱,说不定他要被乞丐头头的小弟一顿暴揍,或者嚣张的直接拿走自己乞讨的钱。如果他们还有点良心,说不定只拿一些回扣,那他就变成了他们的乞讨下线。

吴清远越想越烦,越想越觉得这辈子算是栽在了梁心的手上。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朗村的刘青霞,以前他们三个都在镇上读中学,刘青霞是梁心的闺蜜,两人上厕所都一起,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姐妹。

要不是那一年,刘青霞打电话告诉他,梁心的男人张学有死了,他是万万不会再回头找她了。她当时已经嫁为人妻,还有了孩子。刘青霞的电话,激发了他的内心,他想起两人的旧情,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于是气血上头,回到朗村带走了梁心。他最得意的就是,让梁心撇下了张学有的女儿张嘉怡,不然带着一个拖油瓶,日子更难过。

想起吴一峰那个智障,他心里面就更来气,这辈子竟然替人养子,他敢肯定吴一峰不是自己的种,就是死去的张学有的遗腹子。这真是老吴家的奇耻大辱,他无力再说服自己保持平常心,静待机会报复枕边人。这一刻,他蒙着被子无声哭泣起来。半晌,他努力挣扎着双腿,根本一点力气就使不上,他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

第二天,朗村的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李鸿泰的接亲队伍就浩浩****出发了。梁茶和阿杰负责全程的拍摄工作,小美和阿伟留在公司正常上班。两人没看过正式的广州中式婚礼接亲,心里面十分痒痒,可是公司的活儿不能不干,尤其是村民们来合作的越来越多,商品都需要写文案、做美工、上架、发货等等。阿杰前一天就拍着胸脯,说拍了视频第一个给小美和阿伟看,两人心里这才平衡了一些。

李鸿泰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穿着梁光耀亲手制作的大红裙褂,身骑骏马在最前列,八人大轿出发迎亲。四块迎亲喜牌,四人金鼓吹团队。一路上敲锣打鼓,一片喜气洋洋,整个迎亲仪式非常热闹、壮观。

来到亲娘子周嘉玲的村庄,李鸿泰在岳母前面恭恭敬敬呈递婚书。见到了周嘉玲凤披霞冠,红妆嫁衣,李鸿泰激动得险些泪洒现场。随后,二人叩拜母亲,执子之手,共赴良缘。

接亲队伍返回朗村,两口子在一双儿女和村民们亲友们的见证下,跨火盆进门了。经过挑红头盖,对拜之礼,共同宣誓之后,李鸿泰两口子郑重许下了爱情承诺,结为百年之好。

梁心带着吴清远回到了朗村,坐在一辆搬家公司的小货车上,目睹了这么浩浩****的接亲队伍。梁心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过。吴清远哼哼了两声,梁心便不敢多言,有委屈也只敢往心里咽了下去。

两人路过李鸿泰家,看见八抬大轿和迎亲队伍,这才回过神来,没想到是李鸿泰和周嘉玲梅开二度,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大操大办了这么一出,梁心的心里像是炒了一盘醋溜白菜,不是滋味。

吴清远看着梁心酸溜溜的模样,阴阴地说了一句,“你要是后悔了,也可以重新去找一个,给你也安排一个凤冠霞帔,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再嫁一次。只要你不怕被人笑话,这辈子第三回结婚。”

梁心知道吴清远在讽刺她,阴阳她,她不会跟他计较,他的两条腿残疾了,心里面自然是不痛快,性格又敏感又多疑,不怪他,只怪命。

货车直接停在了梁心父亲留下的那套老屋,这些年大哥一直住在母亲当年给他置办的房子,父亲这套老屋一直闲置着,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过来祭拜祠堂里面的列祖列宗们。

梁光耀母子知道梁心回来了,已经来到老屋门前等候。钥匙不在梁光耀那边,一直都在陈素芬自己那边,没有她同意给钥匙,梁心一家子是住不进去的。

货车停在门前,梁心先下车,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因为吴清远双腿残疾了,梁心弓着身子,让吴清远趴在自己身上。看着如此行云流水的一幕,梁光耀母子二人都震惊住了。人心都是肉做的,梁心再自私,再狠毒,也是他们的家人,终归是生出了恻隐之心。

陈素芬让儿子赶紧上前帮忙,先接过吴清远,没想到吴清远不乐意,非要坚持让梁心背着自己进屋,这让梁家母子心里很是不痛快。

梁光耀心中暗骂,这个浑蛋吴清远,简直给脸不要脸。他这不是矫情,他是故意当着他们梁家人的面,证明自己即便残疾了,梁心也会对他不离不弃,他这是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价。意思是,你们家的女儿,你们家的妹子,自己上赶着要伺候我,要对我不离不弃,不是我赖着她的。

梁光耀心里暗骂了一声梁心“犯贱”,老太太在一旁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对这个吴清远从前就看不怪,如今看到这么一出,心里更是满腔怒意。老太太心里不由暗骂自己的女儿是个贱骨头,这么倒贴巴结吴清远,活该一辈子的劳碌命。

老太太想起之前那个女婿张学有多好的一个人,把女儿当成皇后娘娘一样伺候着,女儿倒是一点都不领情。心里面暗骂,梁心啊梁心,你这脑子平日里面对付家里人倒是厉害得很,怎么到了男人身上,你就变成了一副猪脑子呢!

想起村里的李鸿泰夫妻两个,今天在村里办喜事,虽然是梅开二度,可是李鸿泰有那份心,给周嘉玲置办了风风光光的一场婚礼。这个瘸子女婿呢?他就是自己女儿命里的宿敌,命里的克星。她的女儿这辈子都被他毁了,现在他还跟着女儿,住进了老头子留下来的老屋。

偏偏这口气,她既咽不下去,又不得不咽下去。老太太从刚才吴清远拒绝儿子背他进屋,已经看出这个瘸女婿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不知道以后要惹出什么事情祸害他们家呢!她知道女儿在感情里头是一根筋,一头笨倔驴,打算两眼一抹黑,陪着吴清远走到头。想起外孙吴一峰,老太太又不忍心拆散这一家子。即便吴清远没用了,可到底他在,梁心还算有个男人,一峰也能有爸爸。

她太清楚孩子没有父亲的日子不好过,从前她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妹两个,日子过得太苦了,孩子也跟着她受了不少委屈。如果有个男人在,她不会舍得早早把光耀送去学钉金绣手艺,光耀也不用为了日后养家学针线这门手艺。这个家,只有她知道,光耀小的时候,愿望就是长大以后入伍当兵,保家卫国。儿子心里的委屈,只有他这个当妈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