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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耀正在店里制作一件裙褂,准新娘子下个月就要穿上它结婚。看着这件漂亮的绣品,梁光耀已经想象到准新娘子穿上它的模样。过去西方婚纱没有盛行的时候,对女孩子来说,龙凤裙褂完全没有抵抗力。过去在制作裙褂的过程中,裁剪剩下来的边角料,最后通常都会出现在晓丹、晓阳和嘉怡的衣服上,再多出来的边角料就会出现在村子里面的孩子身上。

梁茶带着阿杰一起来到店里,两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拍摄装备,看起来还挺专业的。梁茶是梁光耀看着长大的,虽然都姓梁,但是两家真没什么关系,整个朗村姓梁的人家占比全村有百分之七八十。

梁光耀看着一米八几大高个子梁茶,这小子一个月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一周突然出门了,虽不如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精气神儿回来了不少。

村里人现在都知道梁茶不打算回北京工作了,这个消息在村里迅速传播起来。村里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三五成群集聚在一起八卦,梁茶无缘无故从北京回朗村这件事,一下子传出了十几个版本出来,并且描述的有鼻子有眼睛。

梁茶的父亲梁水根是朗村的村主任,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了这么一个大学生,一直都觉得挺骄傲的。儿子这几年在北京干得挺好的,一个月前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梁水根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夫妻二人多次询问儿子,希望儿子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梁茶的嘴巴很紧,一直都没有透露出半个字。父母刨根究底追问起来,他就嬉皮笑脸着说想他们了。

梁水根原本以为儿子是在大城市待倦怠了,想着回来休养几天再回北京上班,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大张旗鼓,广而告之,说他不会再离开朗村。

不仅如此,他还告诉村里人,他要在朗村创办互联网公司,带着村里人一起拍摄短视频,一起搭建朗村人的电商平台,立誓要让朗村的村民们口袋里面都富裕起来。他还要让朗村的婚俗特色文化发扬光大,让更多的人了解朗村这座婚姻民俗古村的文化和历史。

为此,梁水根软的硬的招数统统都来了一遍,但是效果并不显著。最近梁水根已经失望了,他不再直呼儿子的名字和乳名,而是到处叫他“逆子”,经常大骂梁茶大逆不道,时常将梁茶对不起列祖列宗的话挂在嘴边。

梁水根在村委会从事了几十年的工作,他最大的梦想不是子承父业,而是希望儿子出人头地,离开这座古村。好男儿志在四方,区区一个朗村困住了他就行了,不能再困住他的儿子。

当初得知儿子在北京有了一份工作,他在村里大办宴席三日,大家都夸梁茶有出息,村里最成功的小辈儿,他这个当父亲的脸上别提多有面子。如今儿子如同霜打的茄子回来了,突然之间打起了精气神,没想到是要留在朗村“搞事业”。这对于梁水根而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儿子当初有多成功,如今就显得有多失败。

他宁愿儿子如同梁光耀的外甥女,这几年嘉怡那丫头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白眼狼。事业上面如日中天,几乎忘了自己是朗村人,路过朗村也从不停留片刻。

梁水根看着儿子整天在村里瞎晃悠,充当朗村的活雷锋,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梁茶的身影,只觉得儿子不知道在北京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如此不求上进,反倒是羡慕起梁光耀有个出息的外甥女。他心想如果儿子也能这么有事业心,在北京混好了再也不回来,他倒是想得开,愿意留在朗村当一个农村留守老人。他和这个世上的千千万万父母一样,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希望子女过得比自己好。

这会儿梁光耀看着梁茶和阿杰在捣鼓摄像机,下意识地提了提鼻梁上的眼睛,问:“梁茶,你爸还在跟你怄气吗?我听说他先是绝食了三天三夜,每天都是飘到村委会去上班,好几次低血糖的老毛病都犯了。我听说他现在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村里人说你们父子反目成仇了,你妈整天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

梁茶,你给叔一句准话,是不是真不打算回北京上班了?一个大男人留在朗村能有什么出息?你就算是在朗村创业成功了,又能顶个什么用呢?在朗村成功了,真不算什么本事,你要是在北京干出一番事业,那才叫一个牛。”

梁茶笑了笑,他并不打算和耀叔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成功学的起源是为了完善自我和培养他人,促使人们积极进取,推动社会完善进步而自然产生的学问。梁茶闭门一个月,除了尝试忘记那个噩梦般的经历,他还在思考到底什么才是成功。成功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年轻人应该追求怎么样的成功?难道一定要去做别人眼中那个优秀的你吗?是不是一不小心就变得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了?

“耀叔,咱们上一条视频效果非常不错,已经登上了大热榜。这一次争取再接再厉,以后这个ID账号每天坚持日更。您今天就跟我们讲讲钉金绣这门手艺,让广大网友们多了解咱们广州的这门非遗文化技艺。”

梁光耀最大的短板就是口才不行,用现在职场上流行的话来说,梁光耀不懂得如何做产品介绍,将自己的产品结合当下年轻人的喜好推广出去。只会做,不会说,这要是在职场上,那也是一辈子上不去,下不来的实干型人才。

不过没关系,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过去梁光耀希望外甥女张嘉怡回来辅佐他,如今梁茶从北京回来了,这小子似乎真不打算回北京发展了。梁光耀透过那副眼镜,目光有些狡黠地看着梁茶和阿杰,盘算着两个臭小子有没有本事让钉金绣在互联上成功出圈,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和追捧。

他虽然不懂互联网,但是他知道互联网很厉害,可以让一个默默无闻的草根,一家子变成全民追捧的偶像,也能让一个即将濒临失传的手艺重返大众的视野当中。虽然钉金绣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但是他觉得远远还不够。

除了希望钉金绣被关注,梁光耀心里还憋了一股气,他希望有一天,中国的钉金绣,中国的龙凤裙褂,也能穿在洋人的身上,就像这些年来中国的年轻人穿上洁白的婚纱一样。他知道这个想法很大胆,但是西方文化可以渗透中国,凭什么咱们就不能。不妨大胆试想一下,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老外就会以穿上中国的龙凤裙褂结婚,而感到体面和神圣呢!这些年来,随着中国强大崛起,老外不都开始卷着舌头开始学说中国话了。

“耀叔,您在想些什么呢?”阿杰虎头虎脑地看着梁光耀,一对丹凤眼笑成了两道缝隙。

“耀叔是在组织语言,想着跟网友怎么介绍咱们广州的钉金绣,介绍这么精美的龙凤裙褂。是吧,耀叔?”

梁光耀看着两人,一张严肃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笑容很少见,大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他只有看着精心制作而成的龙凤裙褂,眼神里面才会熠熠生辉。

“梁茶,你知道的,耀叔嘴巴笨,只会干手艺活,你让我说我也不会。要不你们随便拍一些,到时候你们帮我用那个什么AI配个音,不就行了嘛!”

“耀叔,可以啊,您够时尚的,不过这个AI合成的声音有点儿不太真实。你应该知道,太完美的声音反而假,有些瑕疵的事物才最真实。就像您做的裙褂都是您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如果是厂里机器生产就缺乏了钉金绣的灵魂和温度了。”

“你小子真会拍马屁,不留在北京可惜了。你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消防员不干了,听你爸说过个几年就能升职加薪,你小子是怎么想的,把你爸都气得上门找我,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对着我一边骂一边喝了七八两的白酒。”

“耀叔,咱们今天是来干正事的,不提这些行不行?您就说一句,想不想让钉金绣被更多的人知道?想不想让龙凤裙褂穿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身上?”

“想啊,当然想,我做梦都想有这一天,更担心钉金绣这么技艺失传。钉金绣有60多种复杂的针法,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这个苦头。有人要是看到视频来找我拜师学艺,我一定热烈欢迎。以前我还有些私心,希望将这门手艺传给家里人或者同村人,这几年一直也没遇到一个我看得中的徒弟,后头那几个小崽子都太笨了,根本入不了我的眼睛。如果能遇到了有缘人,不管对方是哪里人,只要愿意学习钉金绣,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我愿意将我毕生手艺传给对方。”

“耀叔,您太伟大了,钉金绣不仅是咱们岭南一带的技艺,也是中国的非遗传承文化。难怪我爸常说,耀叔的格局在村里一直都是遥遥领先的人物。”

梁光耀仔细端倪着梁茶,发现这小子脑子里面有点东西,“别拍耀叔马屁了,最近咱们朗村的喜事生意都不太好做,现在年轻人一个个都不想结婚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让年轻人喜欢上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龙凤裙褂,爱上国风文化,说不定因为想要穿上龙凤裙褂,决定结婚的年轻人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也能带动村里的喜事用品生意。

村里做喜糖的那几户人家,这几年日子都不好过,积压在仓库里头的喜糖都卖不出去了。前阵子雨水多,喜糖都发霉了,实在太可惜了,太浪费了。再这样下去,喜事用品生意越来越不景气,村里人全部都要往外面跑了,到时候朗村就只剩下那些老弱病残的老人,婚嫁民俗古村的名头就要失传了。”

听了耀叔这番话,梁茶和阿杰心里都不是滋味,两人觉得身上的使命感沉重了许多。他们这次联手,是打算在朗村创办朗村的电商平台,希望能够通过互联网的渠道将朗村生产的喜事用品发货到全国各地。他们还打算创办一个朗村的短视频基地,嫁接多个短视频平台,每天安排人员直播带货,实现自产自销的模式,全面带动朗村的村民发家致富。

2

梁茶年长阿杰几岁,从小阿杰就喜欢跟在梁茶身后瞎晃悠。原本阿杰在镇上的一家影楼修图,工资不高但能自给自足。随着梁茶一声召唤,阿杰立马不要下个月的工资,毅然决然回到朗村,加入梁茶的创业团队。虽然目前还是创业团队的初期结构,他们正在招兵买马,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加入他们的团队。

“耀叔,您放轻松一些,身体别那么拘谨。对,就这样,看镜头。您跟大家讲讲,您是如何走上了钉金绣传承人的这条道路,分享一下您这些年制作裙褂的心得感悟。随便说,畅所欲言,说错了也没事,阿杰后期可以帮你剪辑。”

梁光耀一听后期可以剪辑,稍稍松了一口气,对着镜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嘉怡开车回到正易集团,打算坚守好最后半天的岗位。进电梯前,她在地库拨通了舅舅的电话。舅舅很少打这么多电话给她,说不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万一是外婆出了什么事,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梁光耀一开始对着镜头吞吞吐吐,多说了几句话匣子就打开了,尤其是讲到那几年西方文化渗透中国市场,钉金绣制作而成的龙凤裙褂差点没了活路,好在这些年随着中国文化自信,年轻人逐渐喜欢上了国风文化,加上业内人士不断对钉金绣进行变革和改革,款式上面更加日常方便,更加贴近年轻人的喜好,钉金绣终于重新活跃在中国服装产业的大舞台上。

手机突然响了,看到是嘉怡的电话,梁光耀赶紧喊了暂停,语气难掩兴奋,“嘘,是嘉怡的电话。”

“舅舅,你找我?”嘉怡坐在车里,强打起精气神。

“嘉怡,昨晚发微信给你,你都没回舅舅。上午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电话。上班就这么忙吗?你们领导是不是太剥削员工了?我听说你们那边都是什么996工作制,女孩子不要太辛苦。”

嘉怡犹豫了一下,抱歉道:“舅舅,对不起,昨天晚上我睡得有点早。今天一大早集团就召开了紧急会议,董事会的领导们都在,实在不方便接听电话。这会儿工作刚忙完,第一时间给您回个电话。舅舅,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外婆最近还好吗?”

梁光耀心里怔了怔,发觉嘉怡对他越发客气,客气里面还带着疏离和陌生,一肚子的话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梁茶站在一旁,知道是嘉怡的电话,刚才还是一张笑脸,这会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想起了过去两人一起经历的一些事,独自一人站在一旁回味起来。阿杰看着刚才拍摄的内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看上去不太满意录制效果,想着耀叔的方言口音太过于纯正,后期必须安排上字幕才行。

梁光耀回过神,道:“嘉怡,后天就是端午节了,你们公司这回不安排你出差吧?”

嘉怡原本已经想好了,这次还是以出差为由躲避回朗村过节。可是上午董事会召集的会议彻底打破了她的一切计划,即便端午节她不回朗村,端午节过后她也要现身朗村开始筹备古村拆迁改造相关事宜。

唯品会工作人员、村委会工作人员,三方将会一起召开第一次的碰头会议,商议接下来朗村整个文旅项目的进场计划,以及接下来的进展计划。等到三方都拍板敲定以后,大家就可以开始忙碌起来。“舅舅,我.......我有空一定回去。”

梁光耀听出嘉怡并不愿意回来,这几年她也很少回来,心思似乎早已经不在朗村了。他明白,年轻人都喜欢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女儿晓丹是个另类,毕业以后一直在家上班。好在可以自食其力,看起来每个月的收入还不错。一天不网购,浑身就不舒服,快递员每天都会往家里送货,家里已经堆积如山。

另外两个另类一个是梁茶,一个是阿杰。梁茶一个月前从北京回来了,说是以后不打算回北京发展。阿杰原先在镇上一家影楼上班,梁茶一声召唤,立马辞职不干回来跟着梁茶一起搞事业。梁光耀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年轻人愿意回来,他还是挺高兴的。心想着如果嘉怡以后也愿意回来,他的钉金绣手艺就后继有人了。

“嘉怡,你外婆非常想你,端午节回来看看她吧,人老了就惦记着家里的孩子。上午打电话给你,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钉金绣有希望了,这次舅舅被评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传钉金绣的传承人,政府希望舅舅多培养一些钉金绣的传承人。这个好消息一出来,舅舅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多亏你当初的一句话,让舅舅对裙褂进行了改良,取悦了当下的年轻人,这才逐渐被年轻人关注。”

嘉怡心头顿时一热,舅舅努力了大半辈子,终于得到了政府的认可,成为了钉金绣非遗传承人。足以证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认可了钉金绣,认可了龙凤裙褂,并且喜欢上了国风文化。她在广州这样的大都市,经常看见年轻人的穿衣打扮越来越向国风靠拢。尤其是这几年开始,很多国内的大中小品牌服饰都结合了中国风文化元素,街头经常看见穿着旗袍和汉服的年轻人。

“舅舅,太好了,钉金绣有希望了。”

“嘉怡,如果你能回来帮舅舅一起将钉金绣发扬光大,舅舅就不用那么煞费苦心培养店里那些学徒了。那群孩子虽然努力,但是天资不够,远不如你有天分。对了,梁茶回来了,他现在就在我旁边,你要跟他说几句话吗?”

听见梁茶的名字,嘉怡立马慌了,赶紧找了个借口,“舅舅,我回头打给你,领导电话打进来了。”

“好好好,你先忙,端午节记得一定要回来,你外婆成天惦记着你呢!”

挂断电话,嘉怡松了一口气。想起与梁茶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心里夹杂着酸甜苦辣咸等各种滋味。终究,他们两人变成了无疾而终的关系。梁茶是她的初恋,也是她这些年唯一交往过的异性。只是她现在心中十分纳闷,当时他毅然决然要留在北京从事消防员工作,为什么如今又回来了?

回到正易集团,她打算见见即将走马上任的新策划部经理。刚才老夏发微信通风报信,告诉她那个女人到公司了,这会儿正在和王董事长、赵总两只老狐狸谈笑风生。

走进办公室,她发现大家看她的表情带着或多或少的同情,她的目光却只注视到了会议室里面那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人。女人留着一头齐腰间的大波浪卷发,形象气质十分卓群,正在与王董和赵总交谈。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十分熟稔,像是已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这更加证实了一点,这一次的明升暗降,很有可能是董事会蓄谋已久的阴谋。师父离开了,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翻脸。虽然她有能力,肯吃苦,可也抵不上人家自家的关系户重要。

闺蜜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曼丽一脸愤愤不平地走到嘉怡身旁,“嘉怡,这个女人的底细我已经帮你调查清楚了,赵东的小姨子林筱薇,今年28岁,最近刚从英国回来。高中就在英国读书,毕业以后留在英国,有过几年的工作经验。哼,一回来就抢了别人的位置,平生最讨厌这种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嘉怡,你别担心,看着就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神气不了多久。”

嘉怡似乎已经看开了“明升暗降”这个事实,面色异常平静。当年她一穷二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个时候尚且什么都不怕,更何况现在呢!如果师父还健在,他一定不希望看见她这么轻易就被打败。师父经常惯用一句鸡汤激励她,“嘉怡,即使生活一地鸡毛,你也要扎成一只漂亮的鸡毛掸子。因为希尔达战斗女神,从不轻言放弃。”

她开始收拾办公室桌上的东西,看见桌上一张策划部门全员的合影。照片中,师父的笑容温润如玉,往后只能睹物思人了,红着眼睛将那张合照放进了箱子。这时,新来的策划部经理林筱薇敲门。两人寒暄了几句,林筱薇直言不讳告诉张嘉怡,自己是赵东的小姨子。

林筱薇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她的履历一点都不简单。英国留学毕业以后,林筱薇在世界500强头部公司从事过要职,并且有许多成功的大型策划经典案例加持。她有足够的实力担任正易集团的策划部门经理,甚至更高的职务。

这样集才华美貌于一身的林筱薇让张嘉怡感到自卑,她曾经从职场上获得的那些优越感和自豪感,在两人交谈的时候已经**然无存。有些东西不是可以一朝一日学来的,而是骨子里面随着优渥的家境,以及见过多少世面得来的。

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各部门的人都在担心集团大裁员的事情。大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祈祷自己不在这次的裁员名单里面。至于集团的大红人张嘉怡被集团外派到朗村驻场三年,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这么一对比,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个最惨的人。有时候人微言轻,似乎比那些身居要职的人,在面临风暴的时候,受到的创伤面积要小很多。

嘉怡抱着一个箱子走出正易写字楼,曼丽跟了出来,红了眼眶:“嘉怡,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

“傻瓜,又不是生离死别,回头等你暴富了再请我吧!”这一刻,嘉怡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嘉怡,我一定会经常去朗村看你,你如果想喝星巴克,想吃蛋糕甜品了,微信告诉我,我买了给你送过去。总之,姐妹随叫随到。我知道你对朗村一直都有心理阴影,可是事已至此,我还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放下过去,才能释怀。”

嘉怡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这幢高耸的正易写字楼,“我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与其躲着朗村一辈子,不如直面它。我一定不会让师父失望,我会重新回到这里。曼丽,回去吧,有空我们微信联系。”

曼丽看着嘉怡潇洒转身,开车扬长而去,眼泪没出息地掉了下来,“傻瓜,想哭就哭,总是喜欢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了解你吗?”

张嘉怡一路提速回到小区地库,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刚哭了几秒,一辆车打起了提示灯,才发现自己停在了别人家的车位上,含着眼泪做了一个抱歉的动作。下车后,进电梯,刚想在无人的电梯里面大哭一场,电梯门突然打开,邻居宝妈接儿子放学回家,小朋友很有礼貌朝她打招呼,“阿姨好。”

张嘉怡飞快擦干眼泪,换上一副强颜欢笑的面孔,“小明好,小明真懂事。”

回到家,包包和鞋子无暇摆放整齐,人已经趴在沙发身准备继续大哭。这时,门铃声突然响起,燃气安全检查的业务员上门服务,提醒她燃气不多了,需要尽快充值。等到业务员离开以后,她呆若木鸡坐在沙发上,张大嘴巴想要继续嚎啕大哭,却怎么哭也没有眼泪了,那股哭劲已经过去了,她甚至想起刚才的一幕幕,竟然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3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晓丹姐打来了电话,语气异于兴奋,“嘉怡,想不想吃瓜?朗村的大瓜。”

嘉怡本想说没兴趣,但想起即将回朗村,知道一点关于朗村的近况也没坏处。“姐,朗村能有什么瓜?”

晓丹顿时更加兴致勃勃:“一件重磅新闻,朗村马上要拆迁改造了,听说村民能分不少钱。现在村里人都激动坏了,家家户户都没心思做生意,村里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一片。前几天我还纳闷他们不要干活吗?没想到村里要拆迁改造,建设文旅小镇了。嘉怡,是不是特疯狂,政府竟然选中了咱们朗村,听说赞助商是唯品会那家互联网大厂。”

这些嘉怡早已了然于心,没法配合晓丹姐,跟着她一起兴奋。再说,拆迁也好,改造也好,与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舅舅和舅妈的心思都在晓阳的身上,这笔钱如果分到他们头上,晓丹姐也是得不到一分钱的。村里都是这样,一切以儿子为重,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

“嘉怡,咱们朗村自古以来就是一座婚俗文化老村,政府说可以挖掘的文化价值很多,听说是要打造成广州岭南地区的一块特色文旅名片,带动朗村的旅游经济发展,建立美好家园,差不多乡村振兴的意思。你这次端午节回来,一定能看到不少好戏,我现在觉得朗村的空气都变得蠢蠢欲动了。白天我听说,有人为了拆迁改造多赔些钱,离婚的准备复婚,未婚的准备结婚,乱了,乱了,巨大的利益面前,朗村彻底乱了.........”

晓丹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嘉怡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姐,这个项目被我们集团接了。”

晓丹惊住了,“我的天,你们集团手伸得够长的啊!之前你不是说,你们集团是做互联网产业的吗?怎么现在也开始跟文旅沾边了?”

“甲方是赞助商,我们是乙方项目代理,负责整个项目的策划和未来的运营工作。我们的工作会与村委会、唯品会日常打交道,最重要的是与村民们打交道。姐,端午节过后,朗村这个项目就要正式举行揭牌启动仪式。”

嘉怡对朗村这个项目这么熟悉,晓丹已经听出了一丝端倪,问:“这么说,你们集团负责这个项目的人,端午节过后就要来咱们朗村驻场办公了?哈哈,嘉怡,你别说负责朗村项目的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姐,你还真猜对了,确实是我!惊喜还是意外?”

晓丹兴奋地从椅子上蹦跶了起来,“嘉怡,当然是惊喜啦,你没骗我吧,奶奶要是知道这个好消息,一定要高兴坏了。奶奶已经睡下了,明天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不行,我觉得还是等你端午节自己回来说,给奶奶一个天大的惊喜。我先不跟你说了,马上要开播了。你后天到了告诉我,我亲自去村头接你。可惜村里没有广告公司,不然我给你拉横幅,热烈欢迎张嘉怡荣归故里。”

说完,晓丹匆匆挂断电话,嘉怡看着手机,眼神有些茫然。

第二天,古朴秀丽的朗村,阵阵鸡鸣叫不绝于耳。村里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家家户户已经炊烟袅袅。早饭后,村民们集聚在村头的大榕树下面谈论拆迁改造的赔偿标准,幻想着能够一夜暴富,家家户户都希望拆迁改造能够划分到自己家。

81岁的陈素芬已经做好了早饭,儿子梁光耀已经起来开始洗漱。

儿媳妇王珊琴在城里帮着晓阳和小敏带果果,周末才会回来聚一聚。晓丹是个夜猫子,每天不到中午十二点不会起床,早饭和中饭是一起吃。陈素芬每天做了早饭,只有儿子陪着她一块儿吃。除了这顿早饭,老太太几乎见不到儿子,儿子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回到家中。因此,老太太对每天的早饭格外的用心。

“嘉怡明天回来,这孩子从小就怕你,你见到她要多笑笑,别整天板着一张脸。知道不?”

梁光耀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在母亲面前总能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妈,嘉怡不是怕我,她是觉得寄人篱下,一直都没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一员。那个白眼狼一走这么多年,我的确是生她的气,但我对嘉怡怎么样,这些年您应该最清楚。”

陈素芬连连点头:“妈知道,妈都看在眼里,知道你疼嘉怡,就是嘴上不会说。你呀,这辈子就只会钉金绣了,别的什么都不会,也就人家珊琴能跟你这块木头过一辈子。”

梁光耀笑道:“妈,这叫什么锅配什么盖,我跟珊琴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我做了半辈子的钉金绣,闹了一身的职业病,如今好不容易混出了人样,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钉金绣)代表性传承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现在就想培养出来一个传承人。

妈,我一直都不让晓阳学习钉金绣,因为咱们家世世代代就没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好在晓阳听了我的话,考上了公务员。这孩子最让我省心,娶妻生子都很顺利,比他姐强多了。我跟珊琴两张嘴都吵不过晓丹一张嘴,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成天不想着结婚,我真怕她这辈子嫁不出去。嘉怡自从上了大学就跟我们更生疏了,这孩子有些冷面冷心,昨天我给她打电话,感觉好像又生分了不少。”

老太太眼睛一瞪:“不许说我的嘉怡,嘉怡的心肠子最热乎了。这孩子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她惦记死去的阿爸,又被那个白眼狼伤得不轻。她不是不愿意回来,而是不敢回来,回来就想起小时候的那些糟心事。光耀啊,嘉怡这孩子心里苦,妈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梁光耀叹了口气:“妈,不说这个了,我那几个学徒跟着我一起做裙褂,还都挺勤快的。如果能从他们里面培养出几个钉金绣的传承人,也不枉当年师父对我的栽培之恩。钉金绣这一行当更是辛苦活,真没几个年轻人能够吃得了这个苦。珊琴从店里退居“二线”了,她把果果照顾好了就行,我们还是希望晓阳和小敏再生一个儿子。”

老太太两眼一瞪:“重男轻女!光耀,你这思想不对!”

“妈,不是重男轻女,咱们这一带都这样。晓阳有个儿子,我们心里才能踏实。当然啦,果果我们疼爱还来不及呢,有个孙子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现在国家鼓励生二胎生三胎,家里孩子多了也热闹,到时候您也能子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

“妈谢谢你,那么多子孙绕膝,过年的红包你出?”

“哈哈,我出就我出,咱们母子之间还不是左口袋进右口袋?妈,咱们家现在不缺吃、不缺喝,您以后别再做这些嫁女饼了,家里不缺您挣的那些三瓜两枣。”

老太太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长本事了,瞧不上妈了?”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舍不得您太辛苦,您也该享享清福了。您都苦了大半辈子,我阿爸走得早,都是您辛辛苦苦拉扯我们长大。”

“光耀,妈不是享福的命,在家根本闲不住。你们小的时候阿爸走得早,都是妈起早贪黑做嫁女饼,才把你们拉扯长大。现在你混出了个人样了,妈心里面高兴。可惜啊,你那个妹妹,她太没良心了。这都走了十多年了,一回都没来看过嘉怡。罢了,不提了!”

老太太想起女儿梁心,胸口顿时堵得慌。梁光耀最见不得母亲抹眼泪,双手捏成了两只铁拳。

母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父亲短命,留下两个孩子给母亲,婚后没几年就撒手人寰。母亲为了拉扯他们兄妹二人,抛头露面卖嫁女饼养活他们,一辈子没再改嫁。

那个白眼狼非但不体恤母亲多年辛苦付出,从小就爱滋事生非,十几年来了无音讯。当初如果不是她做错事,他与母亲不会替她包办婚姻,他们不是那种守旧的老思想。

“妈,别再想那个白眼狼了,咱们就全当她死在外头了。”

闻言,老太太猛地转过身,红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祸害遗千年,妈知道她没死!”

梁光耀见母亲眼眶通红,心口越发堵得发慌,抬脚就往外走:“妈,我去店里忙了,有事你让晓丹打电话给我。”

老太太嗓子眼里闷哼了一声,“去吧,别总是坐在那边,半个小时记得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做衣裳不要总是亲力亲为,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有时候眼睛里面要能容得下沙子。”

“妈,我知道了,您放心吧!”说完,梁光耀出了门。

路过村里的大广场,他看见榕树下面聚集了一群熟悉的面孔,一群人像是在密谋一件大事。他竖起耳朵走近,听到村里人在议论朗村拆迁改造的事情。

前几天梁水根跟他提过一嘴,他当时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事情已经开始进展,端午节过后就有人来朗村驻场办公了。

村民对赔偿标准都很关心,猜测分到大家头上能有多少钱。有人看见梁光耀,知道他与村主任私下关系要好,上前拉着他打听赔偿款的事情。村里制作喜事蜡烛的李鸿泰,从大榕树下面跑了过来,将梁光耀拉到了人群堆里。

“光耀,你现在是钉金绣的传承人,村委会和当地政府对你都特别重视,店里经常有大人物光顾,消息比咱们都要灵通。最近有没有听说朗村拆迁改造,快说说每家每户能赔多少钱?”

梁光耀摇了摇头,道:“这我还真知道,赔偿标准出来一定会出公示,到时候大家不就都知道了。最近你们家的喜烛生意不忙?你怎么有空出来聊天了?”

梁光耀提到喜烛生意,李鸿泰就像霜打的茄子,唉声叹气道:“别提了,今天喜烛生意还不如去年呢,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都不想干了。现在的结婚率越来越低,离婚率越来越高。要是生意还和前几年一样好,我还用在这里指望开发商给我多少钱的赔偿标准?我不瞒你们说,如果这次拆迁改造划分到我们家,钱给够了,这生意我就彻底不干了,去城里带我的宝贝大孙子。”

“光耀,你当真不知道赔偿标准是多少?我看村主任经常往你店里跑,你别知道内幕消息,故意藏着掖着不说。”村里开喜糖小作坊的周国峰,不相信梁光耀真不知道赔偿标准这件事情。

“是啊,光耀,大家都知道你嘴巴紧。可是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有什么消息赶紧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是吧?”

“光耀,你就说吧,别让大家在这里瞎猜了。”

梁光耀被闹哄哄的一群人给围住了,无论他怎么解释自己并不知情,村里人似乎根本不愿意相信。村主任梁水根与他私交甚好,梁茶以前跟梁光耀的外甥女张嘉怡走得也近,大家都觉得他们两家的关系不简单,梁光耀一定已经知道了一些内幕消息,就是嘴巴太紧了,藏着掖着不说。

这时,梁茶和阿杰扛着拍摄装备路过大榕树下,村民们见到梁茶来了,目光迅速转移到了梁茶的身上。村里几个妇女们上前拉着梁茶,各种投喂瓜子和水果,一旁的男人们赶紧打听消息,“梁茶,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跟鸿泰叔老实交个底,这次朗村拆迁改造,分到每个人头上到底能分多少钱?赔偿标准还没公示出来,大家的心里都没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