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考证,也无从考证,在一个姿势上,是谁复活了谁,或者是谁复制了谁。世世代代的人在同一个姿势上相遇,就如同他们在同一个词语上相逢一样。请不要再凭你的脸面而是凭你的姿势,探究你的身世、命运和归宿之谜。
姿势叠映。从阿格尼丝转身挥手的姿势里,走出了她的妹妹劳拉:
保罗好像突然老了许多。劳拉笨拙地游着爬泳,她那一次次划水都好像岁月落在保罗头上:我们看见他的脸在一点一点变老。他已经70岁,过一会儿80岁,他仍旧端着酒杯站在那里,仿佛要阻拦山崩一样向他袭来的岁月。他突然又衰老了10年,变成虚弱不堪的耄耋老人,120岁至150岁的样子。就在她走到通向更衣室的转门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突然转过脸,朝我们轻轻地挥了挥手臂,那么优雅,流畅……奇迹出现了。岁月逐渐从他身上离去,又把他变回50岁上下,长着蓬蓬松松一头灰发,风度翩翩的男子。[29]
美丽女人的无年龄的姿势万岁!尽管劳拉这一次转身挥手的远眺和暗约,不是对她的丈夫保罗,而是对她的情人阿汶奈利厄斯。
两姊妹。阿格尼丝的头和劳拉的身体
这就是劳拉:充满梦幻,昂首望天,可身体下坠,她的屁股,还有那对同样沉重的**,都朝向地面。
劳拉的姐姐阿格尼丝。她的身体像火焰一样腾起,头却总微微低垂:一个注视着地面的怀疑论者的头。[30]
虽然文学史上已经有那么多有名的两姊妹,昆德拉仍然忍不住要增加他自己的两姊妹阿格尼丝和劳拉。两个箭头是她们形而上的头和形而下的身体。轻视面目的昆德拉只重视头和身体。对昆德拉来说,两个箭头是否就象征头和身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相对的或者相反的箭头,的确是现代人头与身冲突与分裂的一种几何学抽象。我1988年也曾独自叙述过什么“头与身的战争”[31],10年后,读到1991年昆德拉《不朽》中文版上的这两组互相碰击的箭头,让我暗喜。
更让我惊异的是,不望她们的面貌—她们也无面貌可望,我竟从阿格尼丝和劳拉的身上,似曾相识地,看到了曹雪芹的钗与黛的侧影。劳拉沉重坠向地面的乳与臀和宝钗高过冰冷头顶的肌肤温暖的雪线,阿格尼丝体内向上腾起的火焰与黛玉泪水滴下的燃烧着的寒冷,不分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都同样是生命至深的痛苦。
两姊妹,两种不可替代的美丽和**,两种互相增色的仪态与魅力,两种……已经多到任何一种增加都只能是重复。于是昆德拉直接展示阿格尼丝的头和劳拉的身体。
在一个脸面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像的世界,昆德拉如此不屑于描写阿格尼丝与劳拉姊妹的肖像,以致显得那不仅是现代小说的闲笔,简直就是败笔。但是,不管她们的面容多么朦胧,她们法语文化与德语文化的头却轮廓清晰。没有头的身体是不可思议的。
两姊妹诞生在瑞士边境的德语、法语接壤地带,德语和法语是她们的两种母语。最不可知的秘密是,姐姐长大成德语的阿格尼丝,妹妹长大成法语的劳拉。
劳拉那颗“昂首向天”的头,似乎生来就为测量法语文化“加法”的高度。从革命,乌托邦,层出不穷的先锋、后先锋艺术,到随季候流行的时装与随情欲变换的脂粉,劳拉也像许许多多法国人一样,不倦地用身外可观、可量、可形、可色的什么增加自己头颅的高度,成为自我肯定的一种外在形式。天生要“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是历史的加法。加法是无限的。劳拉不知道,身外无限增加的种种属性,不一定能融为与她一体的品性,却必定要掩盖、改变甚至扭曲她的本性。
但是,劳拉的身体高过自己的头。她活在自己的身体中,那最可贵的部分是在体内。她的身体,就是性,与身俱来,先验的,终身的,不是完完全全地给予就是完完全全地占有。劳拉身体的加法是:她+他。
他是谁?她+伯纳德?+保罗?+阿汶奈利厄斯?
劳拉最常用的词语都是体内的器官和器官的功能。比如,她喜欢说“吃”说“吐”。吃,是劳拉的加法,她的爱的最高形式莫过于把被爱者“吃”掉,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劳拉“吃”掉过谁?伯纳德,不过是“一头十足的蠢驴”,一个在喜剧年头苦恼地假笑并且苦心地要别人假笑的悲剧人物。而保罗是在从韩波到布勒东的反传统之后,从斯大林到卡斯特罗的革命之后,生逢其时地在中国红卫兵与法国5月风暴的年代成年,赶上在巴黎街垒中与旧世界决裂,并且,就是这个先锋的保罗,为了再赶上一个属于他女儿的电视、摇滚乐、广告、大众文化和闹剧的时代—为了“绝对摩登”,而成为“自己掘墓人的出色帮手”。剩下的阿汶奈利厄斯,也就只好来扮演一个身怀利器却找不到战场和敌人的战士,一个过时的堂吉诃德罢了。就连保罗,少女时的劳拉初次见到他的一刹那,一个声音对她说:“要找的人就是他!”(1808年,艾福,拿破仑与歌德会见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找的人就是他!”)20年后,同一个声音对她说:“他不是要找的人。”那么还有谁呢?于是劳拉的“吃”变成了“吐”。加法变成了减法。她吐掉了伯纳德,吐掉了保罗,也还将吐掉阿汶奈利厄斯。
当然,吐,不一定是劳拉的“真”,却常常是她的“诗”,一个隐喻和意象,类似于萨特的“恶心”。凡是那些不能与她的身体融合为一的异物,异思,异己的一切,她都一一吐尽。在身体上和词语上,劳拉都是一个女性的萨特。
劳拉坠向地面的乳、臀与那一身125磅肉体的体积和重量,就是她痛苦的体积和重量。这也同样是宝钗丰腴的痛苦。尽管劳拉和宝钗无论在空间上和时间上都相距遥远,但是同一种在历史中“留下”点什么的加法,都抵偿不了她们生命中的减法,余下她们凄绝地独守自己。
而阿格尼丝那颗“注视地面”的头,却靠近德语文化的一种减法,甚至不惜一切减到0。那当然不是黑格尔那种把万万千千的悖异与偶然减为一的必然的减法。也不单是诺瓦利斯减到死亡、叔本华减到原意志、尼采减到狄奥尼索斯第一推动力的减法。阿格尼丝减掉了黑格尔,减掉了诺瓦利斯、叔本华和尼采,直减到身体0的极限:虚无。
对于阿格尼丝,她的身体几乎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她仿佛在自己的身体之外。只有性把她的肉体焚烧成一团白焰闪烁的时刻,她才在自己的身体中,那时,她沐浴在自己的光华里,像极光,或者像白夜,像烧毁了地平线、烧毁了日出和日落也就烧毁了白天和黑夜的白夜。但是阿格尼丝拥有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也就是她失去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性的减法。阿格尼丝在一次次焚尽自己。所以她才那么惶恐地,眼睁睁看着吞噬她身体的迟暮逼近。
与她的身体相反,阿格尼丝的头倒是形而下地俯向故土。她每年都要沿着阿尔卑斯山区的林中小路,重寻父亲的遗踪。“她最后一次漫步乡间,来到一条小河边。她在草地上躺下。躺着躺着,觉得河水淌进了她的身体,洗濯去她的痛苦,她的污垢,洗濯去她的自我。……存在,就是化作清泉,让穹宇融融雨水般地流落泉中。”[32]她的减法越过了0的极限,变成了加法。与万物同一。与上帝同一。她就是苍蓝的天穹,飞逝的时光,她回到了生命之前之外之上的原初的存在,家园和诗意地栖居。在头顶上和词语上,阿格尼丝都是一个女性的海德格尔。
阿格尼丝,这个从罗马巴伯里尼王宫画廊的壁画走下的歌特式少女,没有回到画上。她最后抹去了一切的痕迹,记忆,连同自己的面容,不回头地走了。这与黛玉的焚稿,同是一种无望的孤绝。
在一个她早已诀别的世界,唯有一枝蓝色的勿忘我,不为人所见地开放在她的眼前。这个直减到0的人,依然勿忘我?
存在主义数学与天宫图的时间钟面
昆德拉曾想把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时间哲学变为他的存在主义时间数学。不过,他只找到初级的加法和减法,像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那样。尽管他发现了小说叙述时间的多项定律,诸如无声的巧合,诗意的巧合,推出故事的巧合以及病态的巧合,等等,我们甚至还能仿爱因斯坦的伟大公式,助他完成一个现代小说叙事学巧合的子公式:
巧合的值=时间×不可能性n
但是,也仍然不能计算巧合的时间概率。他始终也没有能够创立他的存在主义时间数学,哪怕是一个方程,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时间常数,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找到时间常数。时间无常数。
生命时间不可数。
无奈,昆德拉只好把占星术的天宫图理解为一种生命的隐喻,在天穹12宫的圆面上,看日、月、7大行星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周期位移,构成种种寓言式的星象和相位。当日月和7星的9重循环,不断由起点回到终点或者由终点追上起点,天宫图的时间钟面,便永远是圆的无限,0的无限。太阳,连同其他8星,一一司掌着你的爱情,性,性格,梦幻,血性与挑战性,活力与冒险精神,因此,你生辰注定的星座和不可重复的天象,已经是你生命先天的主题。圆的旋转,每一颗行星时针般掠过你的星空坐标时的星象,都是你生命主题的一重重变奏。
当然,昆德拉并不为你占相。他发现,似乎与天上的星象与相位对应,人体的姿势也时针般移过地面,姿势的重现、重复与重叠,也宿命地预演着人生。昆德拉的小说是一种关于小说的小说,也就是说,他把小说写成了小说学,其中,与星象的天命、也与面相的血缘同等重要的,是昆德拉找到了他的人物家族的姿势谱系。
生命之钟的指针在转动。同一个渴望不朽的姿态重叠。
文献上的贝蒂娜,每当她神往于超越自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进入永久的纪念,像一句惯用语一样,随意地,她也有一个“贝蒂娜姿势”:
她双手内翻,两个中指的指尖正好顶在**之间。接着,她的头稍稍前倾,脸上露出微笑,双手有力而优雅地往上甩去。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双臂朝外翻手掌向前摊开。[33]
(谁第一个做出这个手势,或者,谁在她面前做出过这个手势?也许无考。也许藏在姿势后面的记忆,比藏在词语深处的记忆更久远。)
昆德拉小说里的劳拉,也突然不由自主地甩出贝蒂娜式的手势,那时,她也仿佛抵达了贝蒂娜向往的历史高度和远方:
她把头微微一偏,脸上露出淡淡的、充满忧郁的微笑,十只手指撮在胸前,接着,双手往前一摊。[34]
(她怎么会有这个动作?她从未做过这个手势。一位不相识的人在提醒她这么做,正像曾经提醒过贝蒂娜那样。仿佛是谁的这个手势引导着她,而不是她的这个手势引导着什么。)
贝蒂娜那双从自己胸前伸向天边甚至要伸过天边的手,其实,也只能伸向歌德,贝多芬,最多再伸向裴多菲的不朽。在贝蒂娜的手势后面,歌德退走了,她因为和歌德的恋情而不朽;贝多芬退走了,她因为和他的友情而不朽。而且,不管是出于贝蒂娜的传言还是杜撰,在奥地利皇后和她的扈从们面前,一个脱帽、垂手、躬身路旁的歌德和一个帽檐低低压过蹙额和眉峰、旁若无人大步走过的贝多芬,走进了历史。最后,贝蒂娜称26岁早殒的裴多菲为Sonnengott(太阳神),欧洲记住了这位在1848年革命中战死在战场上的匈牙利诗人,也记住了他的崇拜者贝蒂娜。连我们的卡尔·马克思也有一次把他的燕妮冷落在一旁,陪贝蒂娜长时间地散步。在马克思的身旁,也闪过贝蒂娜的侧影。
从贝蒂娜到劳拉,同一个渴望不朽的姿势未变。
但是历史变了。贝蒂娜的18—19世纪的欧洲—歌德少年维特和老年浮士德的欧洲,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和肖邦葬礼进行曲的欧洲,已经变了。到了劳拉的20世纪下半叶的欧洲,可惜,只能是伯纳德、保罗、阿汶奈利厄斯们的欧洲,在革命之后,战争之后,种种乌托邦和先锋后先锋之后,只剩下怀旧和文化的乡愁。在一个早已没有英雄而且不再有“事件”的年代,劳拉除了孤零零站在地铁站口,手捧红色募捐盒遥望非洲,又还能为她的历史“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劳拉捧着募捐盒的孤独身影,成了20世纪欧洲一道凄凉的晚景。5月风暴已过。在这个因为没有历史而制造历史的时期,即使她要等黛安娜王妃没有爱情的婚礼和不是国殇的国葬,等那十几年间迎她送她的行列,礼炮与钟声、花朵与烛光、赞美诗与挽词相接的长长的行列,也还有好多好多年。
生命之钟的指针在转动。同一个伸手触摸的姿势重叠。
1810年,特鲁利茨的一个傍晚。62岁的歌德与25岁的贝蒂娜在室内对坐,他们87岁的距离这么近。窗外落日的余晖与她面颊上的红晕融汇,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窝。
“有人抚动过你的**吗?”把手放到她的胸口。他问。
“没有。”她回答。[35]
(谁第一个伸手触摸,谁第一声回答“没有”?同样不可考。因为他伸向她的手,比伸向历史、不朽、永恒的记忆的手更久远;她的第一声“没有”,也远在历史、不朽、永恒的记忆之前。)
19??年,巴黎一夕。27岁的鲁本斯邀17岁的阿格尼丝在一家夜总会对跳一种流行舞。他与她相距一步,阿格尼丝与鲁本斯相差10岁的距离和贝蒂娜与歌德相差37岁的距离相等。
“有人碰过你的胸脯吗?”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
“没有。”她以同样颤抖的声音回答。[36]
(是谁在暗示他伸手?她的回答,是否也同时听到了那声隔世之音?)
像是一个从未停止的动作,歌德伸出他的手,触摸。鲁本斯伸出他的手,触摸。
同样的,也像是一声不绝的回声,贝蒂娜回答:“没有。”阿格尼丝回答:“没有。”伸手触摸。没有。
生命之钟的指针同时在天上的钟面和地上的钟面转动。
从非逻各斯中心到汉语智慧的重新临场
曾经有过龙飞凤舞?
不管是从谁开始演《易》的那一天起,人首蛇(龙)身的女娲就已经远了。蛇(龙)身隐去,只剩下一条无穷无尽的蛇“线”—在《易》的第一卦,天卦,乾:
龙,长无首尾,由“潜”而“见”,在“田”,在“渊”,在“天”,它就是追着太阳的天地、四季和大运行本身。这也许是我们今天还能回望的龙飞凤舞的最后余影。
不绝的,也好像只留给我们蛇(龙)线神秘的延续了。龙,从卦象阳爻“—”阴爻“--”的循环,黑陶云纹青铜雷纹的回旋,甚至钟鼎甲骨上汉字点划的纵横,直到石涛墨色“一画”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线在,但是蛇(龙)身那曾经与大自然一体的全部宇宙能量、爆发力与多种选择的可能性,都已在史前失去。这是“天人合一”第一义的丧失。
狂野的生命,人的头、身躯、四肢向外的无限延展,与黄河用洪波、用白浪、用九曲和百折不回的决**川行大陆的长流,与龙同云、同风、直至同整个天空的飞动,这三者,究竟谁是谁的影子?等到反照天空的龙飞凤舞的幻影消失了,地上的长河仍在涌流,而人的头、身躯、四肢却匍匐在自己的梦影前,用龙“—”与“--”若连若断的遗踪,占卜命运。
那么早地,由龙穿越在空间外时间外不见首尾的野性,沉落为易卦玄秘理性的年代,也就是由青铜放逐诸神的年代。为什么我的文化一开始就是人的文化而非神的文化,始终是这块亚洲大陆最古老的秘密。即使那些幸存在正史文献的惨败的神,与希腊众神相比,也已经遗忘了自己人世投影的神山,家族,谱系,爱情和梦想,无神的中国,我们又怎么还会有像神那样生活过的童年记忆?
那是演《易》成象(八卦)、成文(《辞》与《传》)的千年甚至万年岁月。
不错,《易》,是变,是动,是生生不息,但它已经是变的秩序动的秩序生的秩序与息的秩序。一切都在《易》中了。《易》中无限的神秘代替了《易》外神秘的无限。是占卜而不是反思。是回答而不是追问。是第一动力展开了的有序运动,而不是打乱这个有序运动的无序的动力。因此,能不能够打破《易》的自我重复的“恶循环”,从一开始就成为《易》的也就是中国智慧的一个险数,甚至是劫数。
一开始就是先秦儒与道的双头理性。
头从此不再对身体说话。就连庄子的至人,神人,真人,也是因为“丧我”、“虚己”甚至“离形”、“去身”直至出离与万物一体的血肉之躯而逍遥“游心”,从“游于形骸之内”到“外其形骸”,“游乎尘垢之外”。而且,头对身的遗忘是如此彻底,以至除了文人写意山水的孤寂与空绝,人不见了,至少,人在雕刻、壁画上自照与自我肯定的形象,在汉墓的殉葬之后,又埋进魏晋敦煌的石窟黄沙,双重的埋葬[37]。
继放逐诸神之后,中国文化又一次把佛永远流放在彼岸。在此岸此身成佛—同一个身躯长出第三颗头颅,佛的头颅。一身三头的中国智慧。
印度净土的佛完全中国化成红尘中的禅。“瞬间永恒”在红尘中。而无佛,无庙,无经,也无修行仪式,禅,一下解救了对林泉与科第两不忘情的中国士与仕。他们获得了现实的“功”与超现实的“悟”,他们两全。对于他们,禅甚至是一种远比蝶鲲鹏的精神超越更容易实现的灵魂逍遥。他们自然没有释迦的王冠需要放弃,现在,他们连身上的紫袍也不必脱下了。成佛,他们也不必无畏地舍身,去喂鹰或者饲虎,不必修炼,苦行,甚至把轮回转世的无穷尽的劫数与苦难永远推迟在佛的彼岸。他们把宫阙望成了禅门。他们同时占尽了肉体的色与灵智的空。他们没有失去任何的“有”而得到了完全的“无”。谁能拒绝这样的禅境?
三头智慧的头文化过早耗竭了丰盈的生命。汉语在把梵语的佛改写成禅之后,似乎再也不能把拉丁语的“基督”改写成中国的什么了。儒后,道后,也佛后,我们再也长不出第四颗头颅,哪怕就是基督的头。
古代的多头文化必然发展为近代现代不断换头的文化。我的有着几千年“头”文化传统的身躯,不间断地更换头和主义,主义,主义。一个多头与换头的世纪匆匆过去了,就是在今天,一些人“现代”的头还没有长稳,又迫不及待地更换“后现代”的头;另一些人仍然抱着西方抛弃的一个个头颅,动情地哭泣;更多的人急忙在自己的一张旧脸上,装出某种自以为入时的无国界的表情。始终是头?而且始终是他人的头甚至面孔?
回到自身。
回到女娲的人首蛇身,回到前语言的直接现实:始终是野兽脊骨上抬起的人的头颅,也始终是人的头颅下蛇身蜿蜒的岩洞、林莽、野性和血性。
回到嫦娥后羿的奔月与射日,回到他与她生命先天的分裂与后天的寻找:奔月,她是为了追回太阳的逃亡;射不回的月亮,他射杀自己的太阳,环绕她辉煌凋谢。
回到刑天的断头,回到顶天就刑天的高度:额与天齐的时候,头和天一样苍茫一样苍老。抛掉它!黑暗再睁开**看第一次日出的眼睛,呼喊再张开肚脐第一次叫响万物的口。
回到人首蛇身的人与自然,射日的他与奔月的她,以及他与她刑天式的头与身,回到多重分裂与多重复合中集聚宇宙能量的生命。
回到自身,头与头之间文化的距离消失了。恺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他们的身体无须翻译,他们的婚姻不是“零”距离而是“负”距离。同样的,像是逃出了千年的殉葬和死亡,汉墓画像石《侍者进食图》变形的多面一身,与毕加索《亚威侬少女》一身多面的变形,互为镜象—回到人,东方和西方、古典和现代遥远对称。
现代人在自己身上肯定他人的时候,也就是从他人身上肯定自己的时候。
再一次从奥林匹斯众神中将走出明天的西方人:他们身上希腊人性与希伯来神性相异的相合,简直是天赐。这使得他们既有希腊力与美的身躯,耶稣悲悯的胸怀和承受苦难的肩,有尼采式弗洛伊德式永远的狄奥尼索斯冲动及力比多能量;又有希伯来宇宙意识的头颅,依旧保留着苏格拉底理性的宽广前额,而超越的头顶已经瞻望到摩西神性的高度。
站在他们面前,世界在等我们再一次从女娲的蛇(龙)身上抬起人的头,而且,不再像司马迁实现在项羽断头上的人格,不再像嵇康、阮籍林下狂的反叛与狷的放弃,不再像曹雪芹碰破石头的胭脂般红丽的文字,不再像徐渭、石涛一片墨色中,那即将分娩即将破晓的一线曙色一线血色……是的,不再像他们只是遗世独立的一个人,而是整整一代人。
仅凭鲲鹏寥廓的逍遥和蝴蝶多彩的梦,再也追不回对龙对风的远古记忆了。
何况连鲲鹏连蝶都已遗忘?直到我们突然不无尴尬地发觉,里普斯主体向客体“移情”越过柏拉图理念世界与现象世界两千年鸿沟的年代,几乎就是我们从严复译述《天演论》开始的人与自然分离的年代;阿恩海姆找到人与观照物先天的“异质同构”Gestalt“完形”的年代,也几乎就是我们失掉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8]天地人一法的年代。不过,即使鲲鹏依旧,蝶也依旧,即使鲲鹏垂天的云翼与蝴蝶比光还轻的翅膀曾经一度穿越物/我、时/空、生/死、有/无的界限,却再也飞不上托尔斯泰那轮娜塔莎月亮的16岁高度,飞不进普鲁斯特他生的阿尔贝蒂娜遗梦,飞不过米兰·昆德拉重叠在贝蒂娜与劳拉同一个姿势上的无数岁月,当然,也更不能与卡夫卡的变成小甲虫,与海明威半真半幻的乞力马扎罗赤道雪豹,与马尔克斯的长出猪尾巴,栩栩然同一梦了。
鲲鹏蝶出离血肉之躯的时候也就是失去续飞动力的时候。当鲲、鹏和蝴蝶凭借生命的第一动力第一速度飞起,就因为失去第二动力第二速度,再也飞不出自己飞行的庄子半径和圆了。
鲲鹏的一次到达也就是永久的到达。逍遥,没有也无须再有任何一个能够越过自己第一度空间的动词。不能再延展的空间,已经塌陷了,沉落了。
蝴蝶的初次超越也就是最后的超越。不再有也不必再有第二次化蝶的瞬间,也就不再有世界老了时间还小的永远年轻的生命。不能重新开始的时间,已经老了,甚至死了。
于是,庄子的鲲鹏和蝴蝶一旦飞起,中国任何的想象似乎就再也飞不过它们的翅膀了。一切都是鲲后、鹏后、蝶后的重临。
而且,庄子与惠子竟无数次面对面地互相错失了。我们也都笑成了那一条拒绝惠子的鱼。是惠子给出了现在的零度,现在即“郢有天下”,为没有方向没有边界的空间定位;也是惠子给出了现时的零度,现时即“物方生方死”的即现即逝的瞬间,为无始无终的时间定时。此在的零度与现时的零度构成惠子时间—空间坐标的维度与向度,抵达,逾越,直至无限的维度与向度。远离惠子,庄子的鲲、鹏和蝴蝶不过是在一个维度和向度上自己追着自己飞翔的幻影罢了[39]。
一旦回到龙回到凤回到血肉之躯的生命,鲲鹏就是第一推动第二推动第三推动……永远的动词,生命的力学意象。归巢、再起飞直至击落自己的翱翔,飞成天空又飞掉天空的翱翔,时空的界限消失在它的翅膀下:空间“无极”也“无际”。时间“有始”也“有未始有始”[40]。
不断飞出自己又飞回自己的蝴蝶,不断蝶化万物又万物化蝶的蝴蝶,也就是生命的美学意象。人有多少感知世界的形式,蝴蝶就有多少穿越时空的形式。蝶影掠过,可以惠子式“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时间的空间转向,燕与越的并置或倒置。也可以惠子式“今日适越而昔来”空间的时间移位,今与昔的同时或错时[41]。
我们只能在自己的钟面上读出世界时间,读出历史时间。我们一诞生,生命的时针重新指向0,时间开始了。时间的0度也是空间的0度。我们在自己的钟面为自己定时,定位,也从自己的钟面与同代人相遇相逢,与前人相守相候,与未来人相期相约。
我们守住自己的钟面与世界共时,与历史共时。
2001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改变了多瑙河水色的斯特劳斯蓝色圆舞曲,又流响一年。曲终人不散。日本指挥小泽征尔转身请乐团的演奏家们向听众问候新年,英语,法语,德语,俄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日语,就是没有汉语。小泽望向大厅,他的嘴边是北京音的汉语:新年好!我把这看作一个语言预兆:缺席了300年的汉语应该重新临场。
“蓝色多瑙河”之波从此也回**汉语的平仄了。
不是说,从联合国宪章、日军受降书、“三八”线停战协定到WTO条款没有汉语签字。也当然不是什么“汉语世纪”的旧梦。但是,至少在上一个百年,拉丁诸语用爱因斯坦E,普朗克常数h,用居里夫人的Ra(镭),沃森和克里克的DNA,叫出了一个世界;也用弗洛伊德的O(俄狄浦斯情结)和海德格尔的Dasein(此在),巴尔特的T(本文)自由和德里达的Difference(延异)新文字,叫出了好几代人。百年呼唤也还没有一个汉语词。
新世界在拉丁诸语中。
其实,在汉语与拉丁诸语相遇前,文言在继续,白话早已开始。从宋民间话本到明清官话文本,一切都发生在语言内部:由汉语自身的文言词法生成着现代汉语句法。
与拉丁诸语对话,不是改变了而只是加快了现代汉语的进程。感谢几辈翻译家,他们的汉语天资延续了汉语的天质。他们传神地找到了对应拉丁诸语冠词、时态、介词组合与复合句式等等的汉语结构,又不留形迹地把拉丁诸语冠词、时态、介词组合与复合句式等等摒弃在汉语文本之外。汉语由词法的语言生成兼有句法的语言,但是,现代汉语仍然是汉语,仍然是词性自由,语序自由,无时态或者超时态的灵动的语言。
是翻译作品丰富了现代汉语。而没有现代汉语就没有现代中国文化。我们从此生活在译名的世界,语言异乡,并且随译名的改变而漂泊。谁还在他乡思故乡?谁还自问:为什么我们只有译名而不能命名?
也就在汉语停止“名”停止“卮言”的地方,曹雪芹第一个感到自己的身躯再也承受不起自己头颅的重量,尤其是一个身躯承受儒的头道的头佛的头三头的重量。曹雪芹是回到生命反思生命的第一个中国人。他用吃尽少女红唇上胭脂的汉字,用随宝钗肌肤的雪线温暖起伏的汉字,随湘云四月五月的阳光和红芍药向外嫣红抛洒的汉字,随黛玉黑眼睛里的泪花开到最灿烂的汉字,总之,用随少女们姿态万千地绚丽一回的汉字,碰击儒的头道的头佛的头,并且高过了儒的头道的头佛的头。红楼上的语言狂欢。
一场汉语红移(redshift)的曹雪芹运动。红颜,红妆,红笺,红楼,红,汉语的青春色,词语也像银河外红移的星群,扩展着生命新的边界。
但是曹雪芹太孤独了。红楼甲戌本,庚辰本,戚序本,程甲本……多种残本后,到陈寅恪晚年也“著书惟剩颂红妆”的时候[42],仍然是一个孤独的红移中人。谁将继续曹雪芹绝世的词语红移,并且红移过拉丁诸语的苏格拉底线,谁就是第一个再次用汉语对世界言说的中国人。
“在牛顿的轨道上没有人的位置”[43]。曾经说明过文艺复兴时代的人和世界的拉丁诸语,不能仅凭一种语言再一次说明工具理性时代的人和世界了。他们“现代”的话语不能。他们“后现代”的话语也不能。或许,在人失落的轨道上,现存的一切语言同声呼唤人的时代已经到来—这正是所有语言存在至今的理由。
2000年的第一次日出,所有的语言叫出了一个共同的“太阳”,Sun,Soleil,CoHцe……这是千年庆典的语言仪式。比第一缕晨光,第一个旭日,甚至比基督的第三个千年重临更能把20世纪的眼睛引向同一视野的,是跟着21世纪的“太阳”最初出现的“名词”。21世纪将在哪些“名词”中临场—21世纪最早被语言叫出来的是什么?又是谁是何种语言最早开始了呼叫?布什的美国英语叫出了“恐怖”,其他的语言还将叫出什么?
汉语倾听着地球上所有的语言。
汉语在准备自己的名词、动词、形容词。
1999—2004
《世界文学》,2000,NO.2
《2007年中国随笔年选》,花城出版社,2008
[1]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1).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407.
[2]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2).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591.
[3]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4).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1570.
[4]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4).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1369-1370.
[5]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2).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841-842.
[6]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2).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543.
[7]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4).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1418.
[8]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4).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1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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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庄子·德充符·大宗师·齐物论。
[38] 老子·二十五章。
[39] 庄子·天下。
[40] 庄子·逍遥游·知北游·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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