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寄生

我的眼睛大大的睁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具活灵活现的人形物体,充满讶异的赞叹:“黄鹂你真是心灵手巧啊。”

“那是自然!”黄鹂很是得意,与我一同看着自己的毕生杰作,禁不住老脸生光。

我巴巴的凑上去,涎着某狐狸据称十分谄媚的笑容。

“你做来干啥子用?一定是有大用处对不对对不对?”

话是这么恭维着说,我却忽然想到这个东西倒真有个大用处——以黄鹂的本事只要随便摄个魂还是召个精怪附到这人偶上面,一领到衙门跟头,五百两银子还不手到擒来!

“还没蠢到家,这回你猜对了。”黄鹂如是难得表扬一次,继而问我:“有个事儿想你帮忙,答应不?”

我乖巧的点头,然后让黄鹂亮出来的宝贝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漂亮的银质手镯子,虽然上面被明显本事不到家的师傅刻了奇形怪状的纹理,但是那个……瑕不掩瑜,看起来还是玲珑别致的很。只是没想到黄鹂这样貌似清心寡欲的老头子也学人家小姑娘收藏这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看那镯子似乎有点年头的质地,不排除里面蕴含着黄鹂的流水往事……遥想当年黄鹂也曾风华正茂,也许小有俊俏,某天遇见了在花丛中笑的某某,一见倾心或者日久情深,却无奈情海生波情路坎坷,咱可怜的黄鹂最终长伴古刹青灯,如此成就一则扼腕长叹的风流憾事……

黄鹂把手镯子戴到了那个人偶的手上。然后递了东西到我眼前,竟是根红线。

一句解惑的话都没有,黄鹂拿着红线就要绑在我的手上……我本来想说黄鹂啊您老好不糊涂忘了鬼是无形的么,没想到红线竟像绑在实体上一般稳稳当当的绑在我的左手腕上,末端还被打了个漂亮的如意同心结。

顺着红线,我看见另一头竟然绑的就是那个人偶的银镯子,同样有个如意同心结。

……什么意思?我十二万分不解的看着黄鹂。

黄鹂冲我爽朗一笑,拔高嗓门道:“鄙寺日久失修,香火不盛又兼人口过剩,正欠那五百两银子修缮修缮顺便改善改善。既然如此有劳尊驾暂时寄生此躯,随我到衙门一趟,助我领了这五百两。贫僧日诵经百遍为尔渡生如何?”

什、什么!?

那……那个……怎么是我?我瞪着黄鹂,当下明白了状况!敢情一开始黄鹂打算摄来的精怪就是小鬼我!

“呜呜呜~~~~黄鹂你好狠的心~~~~”

黄鹂懒得听我鬼哭神嚎,猛地把红线一扯,顿时把我扯到了那具人偶上头,一鬼一偶撞个正着。

猛然一股的压力把我压下去,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却在这样的黑暗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充实感在四面八方向我聚拢而来,身子却飘**在虚无中毫无着落,不知身处何处的虚空,有别于无形的另一种虚空。

“别装死,睁开眼睛看我。”黄鹂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我的上头。

慢慢睁眼,好不容易眯出了一条眼缝,就看见黄鹂出奇欣喜若狂的表情,听到他欣喜若狂地说:“吾果真天才也!”

等我终于从无边黑暗的余韵中彻底清醒过来后,我明白了黄鹂大言不惭所为何事。

如何想象……想象能有一天当我看着自己的手的时候,竟然没有透过去看见手后面的景象……一种曾认为是奢望的认知伴随着狂喜,不用分说的汹涌而来,塞满了我某狐狸说的脑髓不足的脑袋……

“来日方长,你慢慢高兴吧。”黄鹂将我抱了出来,带到了寺后的客房里。

客房存在的初衷本来是供香客歇脚,但是香客少得可怜。日子一长,这房间除了灰尘厚了一点,墙根的洞多了一点,梁上的住客嚣张了一点,头顶的瓦片稀薄了一点,四壁空空了一点,基本这里也是个可以栖身的处所。

黄鹂把我放在两块木板搭起来的,貌似是床的家具上,然后把我的脸板正,我听见内里的关节磨合的声音。

“我接下来的话你可要听好了。你再死也就少个魂魄,但是这身体可是贫僧的半生之作,大意不得,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哼哼!听好!切忌接近火源!这身体里面是线、草、木头、棉花,哪样都经不住烧,最好少沾水,不然久了会变形……”

絮絮叨叨,呜呜嗡嗡……我听他说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其实只有一个疑惑:五百两银子到手后我闪人不就得了,犯得着好像我此去不回头的样子么?

此时由远而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估计起码十来号人。

黄鹂深吸了口气,给了我一个“你走着瞧”的眼神就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带上,故作神秘。

隔着不对称的有点耷拉的门板,我听到了以下对白: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莫先生亲临鄙寺,有失远迎。”

“大师言重了。打扰大师清修,莫某人失礼才是。”跟一个破烂寺的主持玩自谦的一听就知道是县令老爷的莫师爷。莫师爷盛赞了四周环境如何清幽闲雅、遗世独立、出尘脱俗之后话锋一转道:“大师的报告可是属实?大师……您要知道那悬赏的人家可不简单。您不知道从昨日开始多少人上衙门来,都一样说法,可就……”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人正在寺中,就在屋内。莫大人可入内确认。”

我的心咯噔一下。这么快,我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呐。一着急站了起来,结果很自然的以一个直挺挺的姿势五体投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拍起了漫天的灰尘。

耷拉的两扇门板坚持了这么些浑浑噩噩的岁月,终于在下一刻寿寝正终了。

一双手把我的脸从正面朝下扳了九十度,然后一只袖子在我的脸上一阵**,紧接着我周围一通抽气的声音……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莫师爷激动万分,捧着我的脑袋喜不自禁的左看右看。“太好了……”

我努力的扳过我的头,却在纷纷扰扰的一室红尘中看见置身室外的黄鹂……尘埃落定的脸。

我从今日开始有了个身份。

傅言,男,十七,不,四年后的现在二十一岁,身高六尺多一点。家境原来不错,爹原来是地方上的士族,可惜死得早,娘很快跟着去了,我的胞姐带着我投奔叔父家,寄人篱下长大。后来我身体染恙,在这个山清水秀人质朴的地方养病。叔父家的人过了四年,估计我的病也该好了派人来接我。

后来的事情广泛流传的版本如下:来接的人发现我不在养病的地方,我养病的那个的别院成了某家大户的藏娇金屋,于是赶紧报官。官府效率其高,花了半天就找到了当初那个被分派来照顾我的小厮,原来就是镇上的豆腐王。县令老爷还没给他杀威棒,他就乖乖招供了。据他交待我在四年前病得糊里糊涂,说是出去透透气结果就没回来。他等啊等啊没等到,就拿了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再把院子租出去,自力更生在镇子上闯自己的一片天下。四年后终于成了地方的豆腐专业户,垄断镇上的豆腐行业,娶了个豆腐西施。可惜天网恢恢,他终于还是得到落入法网了。

然后县令老爷又效率奇高的叫人画了我的像,动用群众雪亮的眼睛寻找我的踪迹。不出所料,只是过了一天一夜,在县衙处理了一百三十九起镇民谎报事件、检查了六十二据称貌似我的人、跑了四十八处听说有我的踪迹的地方后,终于接到了这个地方德高望重的黄鹂寺住持的报告。

但是关于我的一切不类似人类的状态,文情并茂的老黄鹂声泪俱下的给世人做了以下解释:

“四年前贫僧下山化缘,于山下渡头看见昏厥在水边的傅公子。傅公子当时不省人事,贫僧花了个把月时间的悉心照顾才得以治活傅公子,但是公子落水前显然遭受撞击,醒后一切前尘往事皆忘诸身后。贫僧询问不少人家,皆不识此人,贫僧便留他在寺中,照料起居饮食。直至今日,看见寻人的告示,才得知前缘后果。贫僧不敢耽误,便遣徒儿上报县府。阿弥陀佛!一切皆由缘起,一切皆由缘灭……”

然后……然后莫师爷里里外外评估了听说是我一直居住的那间客房,皱了很久的眉头后才终于跟老黄鹂说:“请大师随我到衙门领银子吧……”

再来……再来就是先下这个状况:坐在莫师爷自己掏腰包雇来的轿子里,听着莫师爷细叙我的生平。从黄鹂寺到县衙门一共一个半时辰的脚程,我听得头昏眼花才只记得这么些大概。

轿子晃晃悠悠,把我抬进了县令大人的府上。刚进了类似前院的地方,就从前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的眼睛无法穿透面前的轿帘,倒是我的耳朵出奇灵敏……正前方的那一道呼吸最是激烈。

帘子被缓慢的掀开。我看见了那只揭帘的手,细长细长的,修理整齐的指甲,不容置疑的一只女人的手。

还没等我从逆光的前头看清女人的庐山真面目,我就听到了一声终于冲破喉咙的抽泣,紧接一声凄厉的“言儿——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生怕你想不开了……”

我……大姐你是谁啊?看清楚了她的面貌——抽了小小一口凉气……这不就是我在那艘船上看到的女人吗?这个美人,竟是与这个傅言有莫大的关系!

还道那户人家这么大手笔花五百两银子找个没了四年的人,敢情就是那艘白帆上的。如此说来那就是来这里接那个傅言的叔父家的人……不消说,还黏在我身上的这个七情六欲都出来的大姐就是傅言他胞姐了。

家人啊……

怀里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沉甸甸的重量感,还有呼出来的润泽的气息……没有真实接触过人体,实在无法体味这种窝到心炕上去的温暖。

我的眼睛眨了又眨,直勾勾的也盯着她看,我俩就这样对望着,好像经过了潮起潮落,穿越了我们错失的光阴。

这个时候后头来了个传话的奴才,硬邦邦的声音:“爷要玉夫人上船,逾时不侯。”

美人姐脸色一变,娇媚的容颜抹上一层恨意。

“你家爷可有提起谁人?”

那奴才冷硬地回答:“没有。”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有点儿冷。

这时候莫师爷瞅准时机出来扭转情况。

“夫人。打狗看主人。”

“哼!我不看狗主人,这狗还能乱吠吗?”美人姐哼完,矮身入轿中,把我拦腰抱出。“告诉你家爷,大可开船!”

那个传话的奴才这时候抬头看着我,我看着他。不得不承认大户人家买的都是上等货,不过一个传呼小奴,却长得那个叫做眉清目秀,只比这个傅言差了一点。

他估计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很快低下头去。“夫人慢走。”退了两步,转身撒丫小步先跑。

美人姐全程护着我。直到上了船,跑来一个管家之类的想要接过我也被她拒绝。

“你家爷呢?”她盯着那个管家。我从眼尾余光瞥到管家,不就是昨日被县令老爷亲自接上岸的那个青衫中年大叔。

大叔在美人姐的威仪下不卑不亢。“爷在书房。”

“哦——”美人姐夸张地拖长尾音。“这倒是。家大产大,到哪儿都忙。连见一下故人的空当也抽不出来。真难为他了。”

就算我不知道他们的瓜葛,但也听得出来这句话夹着枪带着棍。

大叔的护主情结看来不重,只是低了低头。“玉夫人理解就好。”

美人姐冷哼一声,抱着我径直走进船舱。

一样的摆设,一样的温馨典雅,一样的凤兰,一样的床。

我再次来到这里,却是以一个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