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怕路子邢。打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要见到他。叔叔说要他好好待我,但是他每次看见我都是绷着小脸,不跟我说话,也不怎么答理我。
路府今天请了一个富有名望的老秀才当西席,叔叔让我和路子邢一起拜过夫子。
“言儿可曾读书认字”叔叔拉着我手,边走边问。
“四岁启蒙,爹爹教我念三字经。”在病榻上教的,精神好的时候唤我到床前,他念一段,我读一段。爹爹说等他好起来再教我认字,可是爹爹没有好起来……
“不错……嗯?言儿怎么了,眼睛湿湿的……想起你爹亲啦?不哭不哭,有叔叔在,以后叔叔给言儿当爹亲——”叔叔把我抱起来,雄地给我擦眼泪。
我吸吸鼻子,听话地把眼泪逼回去。越过叔叔的肩膀,看到走在后面的路子邢很凶地瞪着我。我一悸,连忙躲到叔叔宽厚安全的怀里避开他带着明显敌意和探视的眼神。这个堂兄好可怕。
夫子已经头发半白,一身灰色长袍,瘦长脸颊,颌下一撮灰白胡子。我一看夫子就想起以前村里的小山羊,噗嗤笑出来。夫子一瞪眼,把脸绷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看夫子的案头别的没少,还多了一把戒尺,心头没有来由地一惊。
叔叔把我放下来,和着路子邢一起推到夫子面前,让我们给夫子拜了四拜,然后夫子答了一拜,才算礼毕。
然后夫子问我们都学过什么。路子邢长我两岁,早先跟大公子一起拜过一个夫子,早学完了《千字文》《弟子规》这些,连《论语》都熟记于胸。夫子听了满意地点头,然后调头看着我。
我两只手相互捏着,只敢低头看地上,小声地说:“我……会念三字经……”
夫子发出一声沉吟似的“嗯——”,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惴惴不安地看着案头的戒尺,生怕夫子嫌我懂得少拿它打我。自个儿跟那儿紧张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爹爹以前念的一首词,于是又说:“……还有词……”
“哦?念来听听。”夫子说。
我看了看叔叔,叔叔点点头,给我鼓励的眼神。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把扎根到记忆里的那些音节念出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念完,叔叔就冲过抓住我,急道:“谁教你念的?”隐忍着痛苦的表情,急切的口吻,让我一下子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爹爹……爹爹经常念……言儿就记住了……”
叔叔这样好可怕……把我抓得好痛……
“你爹?真是你爹?他……他为什么念这首诗?为什么?”叔叔大吼着,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肩膀用力晃动,眼神流露出深切的悲痛和愤恨。
“……言儿不知道……”茫然无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样的叔叔好陌生,为什么这么凶我?
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路子邢忽然冲过来,抓着叔叔的手腕,大声说:“爹,你把言弟吓到了。”
叔叔一怔,看到我惊恐的眼神,赶紧松开。“言儿,对不起,叔叔我……”
我躲到路子邢后面,捏着他的衣服,小声地啜泣。
“别把眼泪抹到我衣服上!”路子邢嘟囔着,可是还是掉过手来把我护住,瞪着叔叔。
叔叔无奈,只好退离几步。掉头对夫子抱拳道:“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摸摸山羊胡子,没答话。接下来我和路子邢再听了半个时辰的训话后就离开了。
我一直牵着路子邢的衣衫不放,路子邢虽然不太乐意的样子,可是一直没把我甩开。叔叔远远地跟在后头,一靠前一点路子邢都要回头瞪他。叔叔皱着眉头看这个胆敢怒瞪亲爹的孩子,竟然无可奈何。我这算是看出来了,叔叔也跟我一样,有点怕路子邢呢。
连接着好几天我看见叔叔都躲起来。远远看见,掉头就跑,跑不掉就泪眼汪汪,叔叔懊恼不已更雄不已,哀叹几声,知难而退。
路子邢冷眼旁观,偶尔冷不丁蹦一两句冷嘲热讽的话。我听了眼眶就泛红,咬着嘴唇万分委屈。他一说我怎么跟个女娃一样动不动就掉泪。我当真滴滴嗒嗒地掉泪给他看。最后他只得板着脸很别扭地过来哄我,捻起袖子笨拙地给我擦眼泪。数番之后他再也不说我什么,谁在我面前说一句不是还要遭到他厉声责备。
小孩儿忘事很快,一段时间后看着天天拿不同糕点来的叔叔没了当初的害怕,加上路子邢的鼓励,我终于张开双手让叔叔抱抱。
坐在叔叔大腿上吃香喷喷的桂花糕。路子邢在旁边练字,全神贯注的样子让我有些怕怕。只好努力吃着桂花糕,怕他练完了字要过来多吃。
叔叔一直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支吾了一会儿,问道:“言儿,那天你念的拿首诗,你爹爹教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桂花糕真香,比娘做的还好吃。可惜姐姐在跟绣娘学绣花,不然也能尝尝。
吃完一个,舔舔手上的碎屑,叔叔拿起丝帕给我擦手,又拿起一个桂花糕给我。我咬了一口,满口盈满桂花香才说:“不是爹爹教的。爹爹常念这首诗,言儿记住了。”
叔叔沉默下去,等我快又吃完一个才问:“言儿知道爹爹为什么念这首诗吗?”
我摇摇头,咽下最后一口才说:“爹爹一个人的时候才念诗……念完就哭鼻子,羞羞。”有时候娘也看见爹爹在念诗,都是要哭鼻子的样子,又不敢让爹爹看见,躲起来偷偷抹泪。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嘻,我和姐姐都有看见过。
正在练字的路子邢看向这边,我看桌上就剩一个桂花糕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他,可是他摇头不要,眼睛直直看看我头顶。
有一滴水掉到我手上,热热的。路子邢放下毛笔,来到我身边,一向冷冷的小脸不知为何动容,覆上一层哀愁。“爹……”他轻轻唤道。
我抬起头来,赫然看见叔叔竟然两行清泪。“叔叔?”为什么叔叔也哭鼻子了?
叔叔吸吸鼻子,觉得失态的样子,抹掉眼泪露出安抚的笑容。“叔叔想起你爹爹了,伤心了一下。没事儿。言儿……给叔叔念那首词好吗?叔叔想听……”
原来叔叔这么想爹爹……点点头,轻轻念起来。恍然间,忆起爹爹,在那一地落红的暮春,荷叶连天的夏日,残叶辗尘的秋分,呵气成霜的寒冬,都用一个眺望的姿势一种哀伤的眼神,轻轻吟唱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眨眼数月过去,路家的生活也习惯了。路家上下对我们都很好,看着很可怕的夫子也没拿戒尺招呼过我。路家夫人,就是路子邢他娘远远见过几次,比我娘还要漂亮,可是跟路子邢一样不爱说话也不笑,有点怕怕,所幸平常难以看见。
路家大少爷倒是个常挂着微笑的斯文大哥哥,第一次看见我就说我白白嫩嫩活像糯米团,很开心地掐着我的脸叫我“言弟”。结果姐姐以为他欺负我,抡着拳头冲过去,虽然个头小,愣是一头把大少爷撞倒在荷花池里,呛了不少水,也惊动了路家上下。不过倒也奇怪,大少爷反而说是自己失足摔到,往后还常来找姐姐玩。
路子邢么,还是那么不苟言笑,见谁都一副借他米还他糠的阴沉模样。我也不知道小小年纪,他怎么装得那么老成。想想这该是人家常说的虎……母无犬儿……
至于叔叔,有些叫我头疼呢。那天给叔叔念词之后,叔叔身上就常带着熏人叼味。路子邢皱着眉头说叔叔又喝酒了。敢情叔叔以前是贪杯之徒来着,戒了一段时间,如今又犯了。
有一回我和路子邢正在练字,叔叔拎着酒瓶子过来,把我抱在腿上开始胡言乱语。叔叔神智是不清醒了,说话倒不含糊。从那些话里头,我知道叔叔和爹爹小时候好些事儿,然后叔叔就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爹爹要跟娘结婚,为什么爹爹不跟他说明白?
酒气熏得我难受,直扭着身子要挣开。路子邢人小,拽不动他,只好搬出他那厉害的娘来。路夫人听着叔叔的话就冷了脸,叫管家硬将人拽开,扶回叔叔独居的竹院去。给了我锐利的一瞥,让我小心肝都颤起来后,阴着美丽的脸拂袖而去。
不知道哪里惹到了路夫人,泪眼汪汪地揪着路子邢的衣袖不放,他也只得丢下毛笔,花一下午哄我,给我讲故事。可他能讲什么花巧故事,就是将听来的那些爹娘的韵事拿来添油加醋地说了。照路子邢的说法,叔叔和路夫人,那是一段佳话呢。
话说叔叔离家出走后浪迹天涯游山玩水,也有一段放浪形骸千金买醉的时候。一年寒冬,新寡的路夫人在礼佛回来的路上遇上风雪,暂避十里亭,遇上叔叔大醉而行,恰巧就倒在路夫人脚下。
放着不管不出一时半刻便要冻残冻死,礼佛之人自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路夫人便将不省人事的叔叔“捡”了回去。
叔叔乃性情中人,让人救了自然要报答,尽管人家路夫人不稀罕。说时巧,没过两天就有一伙大胆夜盗摸入路府,一路闯入内院。绕是路夫人见过些场面也不由花容失色,这时候叔叔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还挂了个点不大不小的彩,顺理成章博得路夫人内疚加心动。于是一段良缘就这样成了——虽然于路夫人是梅开二度。
我听得心神驰往,傍晚就跑去竹院,问叔叔有多喜欢路夫人?叔叔醉意未消,懒散地倚靠在棉塌上,倦怠地淡笑,反问我,这世间,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少无情人举案齐眉?
路夫人触动他的,是她深深的寂寞。他同样寂寞。两个茕茕孑立而原本没有可能接触到的人能相遇便是命中注定。既是天赐良缘,何苦拒绝。
“我跟……他,天地不容,最后……只能是这个结局……人生哪得只如初见……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比翼连枝……当日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