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于兰何伤 中
春去秋来,天门山花开花落。岁月如此静好,怎是纷繁人间能比拟。又一个六月的时候,天门山顶的云朵轻纱一般落下,云中赤霞若隐若现。
“仙庭召唤,怎么无动于衷?还是……”隐约嬉笑的声音,“等你那人间痴儿?”
我懒懒佯躺上,掬起露珠,任冰凉的触觉碰撞肌肤。“天门山可比天庭逍遥。星君不也三番四次推托么?”
空气中飘来云淡风轻的回应:“做个散仙何妨?倒是你,天庭召唤你不应,仙班收编你不理,落个不仙不妖,若有万一……”
“哪来万一?”凝起露珠,弹向云朵。这星君镇日无所事事,便到处生口舌是非。
云朵晃悠晃悠,好像摇头晃脑,星君一副故作玄虚的口吻:“天机不可泄漏。”
远处天空闷雷震动,抬眼可见云中隐现身影,威武摄人。星君一凛,乘云而去,山间回**悠悠声响:“冤家来了,吾去也。赠兰儿一句:‘凡尘障目,心不由你。转身彼岸,花开一世’!”
凡尘障目,心不由你。转身彼岸,花开一世……活似谶语,不是星君恶名在外,还真教我不安。
凡尘障目……那红尘紫陌里的孽障,早已烟消云散,何来障目之说。
罢,不去想了。抹去记忆深处泛起的浮尘,伸个懒腰,隐入兰蕊中午寐。山中岁月长,需费些功夫打发。
正当合眼之际,崖边藤蔓簌簌抖动,数条人影贴在崖壁,正沿着藤蔓攀下。
厌恶感油然而起。自去年以来,时有人涉足幽涧,打扰清静不说,来人大多气息不纯,无形中污了幽涧仙灵。
略施法术,涧内一时飞花走叶,鸟惊兽散。乱息平止时,幽涧生出杂草无数,枯叶成堆,藤枝乱缠,顶上阴云密布,怡然清明的一方灵地顷刻间恍如鬼域。若来人稍有意识,当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不料来者执拗无知,迟疑一番,仍在为首者的鼓动下缓缓攀落涧底。
他们手中刀斧乱挥,且骂且行。为首者喃喃自语:“老爷不是说这里人间仙境吗?一年光景怎么生成这样?”
“找到了,山洞!”有人大呼。
那山洞是我与艾兄当初的同居之处,这些人竟不是我想的冲着涧底血槭而来,而是冲着山洞而来。
洞中阴暗潮湿,颓败无比,怎能找到人迹。一行人在洞内勉强找寻一番,出来不知如何是好,纷纷道:“定是此处无错,可是人没在,如何回去交待?”
“老爷怕是见不到他兄弟一面了?”
“若是老爷就这么……那是死不瞑目啊……”
“不许胡说!到别处再找找,问问附近樵夫猎户。如此清灵人物,见过的人定有印象。”为首者展开手中卷轴,画中人的清灵之气跃然纸上,直如涧边幽兰绽放,山间六月息流转。
心中一阵,随之怅然舒展。是艾兄,他差使人寻我来了。
默念咒语,山涧再次飞花走叶,我自涧边悄然现身。待风平叶落之际,跟画中人如出一撤的人形伫立他们面前。“诸位,到此处有何贵干?”
一行人先是呆愣当场,面面相觑,随即欢呼雀跃。忙道:“打扰兰公子清修。我家老爷姓艾,乃公子旧友。月前病重,昏迷之际常叨念公子姓名。公子发发善心,随我们去见老爷一面。”
心神俱震,艾兄他……
“公子!求你见老爷一面!”来人见我犹豫未决,争相催促。
重投人世?好不容易恢复雕静心境再起波澜,我是否还有忘却的能力?然,无人私语时我辗转难安,还不是因为这个孽障?
“有劳各位,我随各位去吧。”终究抵不过心中惓惓思念,心动身动。
天门山之去扬州千里之遥。随着使者日夜兼程策马狂奔,只恨不能腾云驾雾。赶到扬州路府时,艾兄仅存一息而已。床榻周围一片抽噎,暗示艾兄回天乏力。我无暇他顾,眼中只有那病榻的冤孽。
风尘不沾身,我衣袂翻飞,飘然落到艾兄床前。
怎生叫我不雄,一别不过年余,身披大红喜服容光焕发的他时时活现眼前,再见却是形容枯槁。凡胎,竟是这般儿戏?
“艾兄,兰弟来了,睁眼看我可好?”轻声呼唤,可声音消融于死寂中,激不起一丝波澜。
“相公日前已经不省人事。兰公子能来,圆他心愿已足矣。妾身代相公谢过兰公子。”强压愁绪的女声,委婉劝告。
余光扫过端坐一侧的路家小姐,依然桃腮粉面,添一抹憔悴心伤,分外怜人。
“艾兄秉性纯良,福泽面相,岂是薄命之人?!”我将灵气聚于掌心,与他十指相扣,暗渡生机。艾兄,你千里呼唤,却连一眼也不看我么?
不出一刻,**人游丝般的呼吸渐趋粗重,脸上死灰渐渐褪去。仍是枯槁面容,却没有了将死的阴霾。
“艾兄……是我,兰凤……”
“兰弟……”辗转,吐露微弱的声息,悦耳如仙乐,教周围一干人等喜极而泣。
路家小姐坐到床前,将我推挤开,声声哀切:“相公,相公……”
艾兄的目光依然追随我,气若游丝般道:“兰弟,为兄……想你……”
心头,顾不得顾及当家主母的脸面,复将她推开,夺过艾兄双手紧握胸前。“我在。”
“为何当初……不告而别……”
无言以对,那不是因为你已经将我遗忘了么?可他在弥留之际仍对我念念不忘,这份心意还不明白?“原谅我,我以为……”
他释然一笑,“认识兰弟,乃我大幸……凤兰花种洒在我坟上……我想一直看着……”一语未尽,他急喘一口气,随即缓缓闭目。
“相公!”路家小姐厉声叫唤,引得周围一片哀号。我一振衣袂,怒道:“艾兄未死,哭丧作甚!若老天无眼定要收他,我也不许!”
天边一道旱雷落下,蓦然心惊。凝视朗朗晴天——非我与天作对,只是这番注定是我的劫数。拼上千年道行,我也要争这一回!
在路府住下,日夜陪伴艾兄,暗渡精气。数日之后,艾兄的病情渐有起色。路家人大喜过望,直当我是贵人。
路家小姐——该称作夫人,面有不善,却无法将我拒之兰院大门外。她深知,我一旦离去,艾兄性命休矣。尽管她并不相信贵人一说,却无法知道我使的什么法子,为保相公性命只得一切由我。
兰院之外尚有附院,名为伏花。我在里面遍植凤兰。一地粉蓝绝色,如同烟霞迷蒙的澄澈天空。
本是世外灵物,落入红尘,亦可超凡脱俗。此番美景,我司空见惯,艾兄却是梦寐以求。待他病愈之日,便可如愿以偿。
是夜。夜色如水,碎了一地银白。紧锁院门,我坐在院中水井之上,月华之下,聆听风中的呢喃。纷纷扰扰的路家,此时才得以拥有片刻宁静。抚过一朵含苞的凤兰,轻吐气息,凤兰悠然绽放吐露灵光。
狠心摘取,心头瞬间针刺般生痛——以为总能习惯这种痛苦,可切肤之痛岂能习惯?强打精神,手持凤兰径直前往兰院,病榻之上还有依赖凤兰而生的艾兄。
如此一复一日,艾兄身体渐渐康复,精神越见饱满,不久下榻走动,行动自如。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带同艾兄开启小院院门,院内绝色美境将艾兄震慑得泪流满面,将我紧拥入怀,激动不能自已:“此景只应天上有!为兄何德何能,今生能与兰弟结缘,得以一窥仙境。兰弟兰弟,若你离去,为兄如何是好?”
“我不走。艾兄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轻轻回拥他,醉心于他怀中的温度。自救你日起,我就不打算离开。
路夫人忙于处理家中事务,无暇过多顾及艾兄,艾兄便与我镇日相对。兰院一池之隔有个竹林,平日人迹罕至甚为幽静。艾兄知道我心性淡泊,怕路家人际复杂惹我心烦,遣人在竹林内辟了小块平地,盖起小竹楼。
我将竹楼起名“对瀛馆”,以清修静养为由常与艾兄在馆内煮茶对弈,焚香弄琴,吟诗放歌。时而小酌一番,拥醉入眠,时而大醉一场,放浪形骸,日子快活如神仙。
不觉人间七夕到来,我与艾兄在对瀛馆外石桌上闲聊。艾兄给我说七夕的典故,已嫁妇人乞子、闺阁少女乞良人的习俗。我听得啼笑皆非。织女好好在天上当仙女,何时跟凡间男子结婚生子还生出那些事端,皇母娘娘也不是那般不讲情理,妇人求子求良人又是从何而来……这些民间传说着实有趣!
我问艾兄,倘若有仙遇,艾兄可会跟那牛郎一样万般珍惜?
艾兄听了捧腹大笑,说:你艾兄一介凡子,能遇上兰弟你已经得了半分仙缘,不敢奢望真来那么一段。
“相公与兰兄弟好有雅致。”娇脆女声适时插入,路夫人娉婷立于门边,带笑看着我们。
“夫人。”艾兄笑逐颜开地迎向娘子,挽着她的手走向桌边,体贴关心道:“那如意斋的王掌柜打发了?”
路夫人脸带憔悴,还是给相公一个安抚的笑脸。凳子还没坐温热,管家来报:“夫人,锦绣庄的刘老爷带着掌柜来了,在前厅侯着。”
“账房那儿还有多少银两,都结给他!”
管家犹豫道:“账面的银两……已经不多……”
路夫人轻哼一声,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跟他们说,银两就那些,不够就把我这一家老小的命给拿去。”
“夫人……”艾兄担忧地看着她。路夫人报以安抚的笑容。“相公莫急,只管养好身体。家里的事儿有我,天塌不下来!”
管家去了又回来,脚步急急,“夫人,刘老爷说定要见夫人一面,说为的不是账面的事儿,另有要紧事儿跟夫人商量。”
路夫人有些意外,讥讽道:“这倒稀罕!这关头不管路家要账,还能有甚要紧事儿?!相公、兰兄弟慢坐,妾身去去就来。”
望着路夫人离去的婉约背影,艾兄欲说还休。待路夫人步出竹林,他颓然坐倒,长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艾兄……”这是哪般?
“不怕兰弟笑话。从爹去世后,往来的商户怕路家没人当家纷纷转投他处,路家境况大不如前。只怪为兄对生意往来的事情一窍不通,不然也能为娘子分担一些……”
……不知如何安慰,这些汲汲营营之事本在我的理解之外。沏好一杯兰花茶递于艾兄,不能为他分忧,舒缓他烦躁心绪也好。
桌上还留着半路棋盘,此情此景,艾兄无心继续。不出一刻,以为须费些时辰的路夫人重返竹林,脸色沉着,似心事重重。
“娘子?”艾兄担忧道,“锦绣庄的刘老爷有什么要紧事情?”
路夫人看我一看,眼神意味深长,转而微笑道:“无甚紧要,繁琐俗事还是不要扰了兰公子清听,容后再说吧。”
是夜,路夫人留宿兰院。我站在伏花院内,矮墙之外的兰院灯火久久不熄,也不知两人秉烛夜谈些什么。心下怪责她打扰艾兄休息,又不由想起今日之事,颇感不安。
夜风拂过,一院半开的凤兰随风摇曳。我抚着因感觉凉意冰冷的肌肤,竟觉有些乏力。果真,精气损耗过度了吗?
次日,在对瀛馆等候艾兄,却迟迟未见他来。举杯自饮,忽见天边突现彩霞,徐徐降落眼前。彩霞中,星君吊儿郎当的俊颜平添一抹愁绪。
“星君大驾光临,鄙馆无福消受呵——”半吟半唱,举杯邀星君入席。星君却不领情,横蛮夺过酒杯,溅洒出数滴酒液。我嗔怨道:“不领情也就罢了,何苦为难这杯酒。”
酒杯在星君手中焚为灰烬,他一拂袖,我身前一切桌椅什物化作烟灰,随风消散。“方才路过天门山,见到山涧一片枯败,我就知道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你可知擅自强留将死之人乃逆天而行,后果不堪设想。”
“劳星君烦心了。”环顾我身处的竹林,凝神静听,看似遥远的俗世喧嚣仍隐约可闻,我释然一笑。“遭遇这番劫数,我——自是不后悔的。”
“痴儿啊痴儿!”星君大摇其头,“如今大错初成,快随我上天求罪,本座与其余星宿一同替你求情,尚可求得玉帝从轻发落。”
“星君重情重义,兰凤铭感五内。兰凤自知罪孽深重,只等天谴加身,星君无须冒犯玉帝。”风轻云淡的语气,惹得星君又急又气,手中焚起一把天火,直要飞身而去,“待我结果那孽障,看你还执拗什么!”
“星君何苦为难凤兰?!”我急忙拦住。
“莫再执迷不悟!”星君大吼,“区区一介凡人,哪里值得你如此奋不顾身?他连你的真身也不晓得吧?!你已经损耗了大半真元,难道真要赔上千年修为不可?”
“情一字自古无解,星君何尝不是参不透?!”情急之下,最不可说的话也不得以说出。
“兰凤!你——”星君气急败坏道:“莫要胡说,本座何来——何来——”强装冷硬的表情下,却是底气不足的心虚。
“星君若参透,何苦数百年来仍与奎星君纠缠不清。以星君资质伺奉玉帝左右也未尝不可,可星君一心做散仙,莫不是为了争取与奎星君的相处时光?”
星君连退三大步,如遭雷谴。
我步步进逼:“星君自身且情根深种,怎能强求凤兰斩断情丝?”
“不要再说了!”他厉声喝止,竹林内焚风骤起,刮得我摇摇欲坠。往日嬉戏笑闹的力道,然而此时我精气疲弱,怎堪他的怒气冲击。狼狈转身,仍不忘冷语讽刺:“星君听进去也罢,当作马耳东风也罢,且当凤兰交浅言深。”
“兰儿,你真变了!”星君咬牙切齿道:“为了留在那孽障身边,你竟说出这些话来……”
“凤兰过去无欲无求,自是对星君心事不闻不问,如今深谙情字滋味,提点星君一句也不为过吧。”身体的不适益发厉害,言辞不加委婉,字字句句直指他心底。几乎撑不住身子。我的好星君,倘若听不下去了,拜托快快离去罢。
“好你个凤兰——好心给你当驴肝肺,本君自作多情了,你好自为之!”拂袖转身,红霞腾升,须臾消失于天际。
松一口气之际也终于撑不住,坐倒地上,气喘不已,冷汗潸然而下。果真——太勉强了……
“兰弟——兰弟——”遥遥传来艾兄的呼唤,欢欣雀跃的,似乎有让他欢喜的事情急待与我分享。
勉强撑起身子,想就近休息又想起桌椅都叫星君毁了——千年修为没有修到脾气上,难怪连爱情路也走得懵懂不知。
一边腹诽着星君,一边佝偻着身子走向对瀛馆,刚扶上栏杆便再也撑不住,就地坐在竹阶梯上,摆出看似休闲的姿势,强打精神迎向喜上眉梢的艾兄。
“艾兄,何事如此欢喜?”
艾兄看着桌椅全无的前庭,又见我闲散倚靠的姿势,错愕一下又忽略过去笑着来到我身侧,同我一般倚到竹阶上。
“兰弟,为兄我高兴。昨儿个到路家来的商家锦绣庄把绸缎生意都让路府包揽,哎,路家走下坡路的日子总该结束了!”
“果真?”路家生意有起色,艾兄也不必跟着愁上眉头。我看不得艾兄发愁的模样。
“那刘老爷今儿又来,就在偏厅给娘子商洽具体事宜。今儿娘子也欢喜得紧!兰弟,这该不是你带来的福气吧?你不只是我的贵人,还是路家的贵人!”艾兄雀跃道,看着我,脸上流露出异样的亮光。
我偏过头去,微笑着,咽下满腔苦涩。
“对了!兰弟——”艾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跟前来。以为他看出什么来,正欲托言休息去,艾兄一把握住我的手,置于他温热的双掌中。
“兰弟,一直忘了问你,你用的什么法子让我身体痊愈?之前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都看了不少,都说我回天乏术了。结果兰弟一来——”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我急急打断他:“艾兄!为弟身体不适……容我休息片刻可好?”
艾兄一怔,仔细打量我脸色,终于察觉异常,忙道:“兰弟脸色好差,为兄真是疏忽了,兰弟怎不早说?你的手冰凉冰凉,快快进屋!”
二话不说将我拦腰抱起,抱回屋内置于竹榻上。竹榻触手冰凉,又将我抱起,道:“这馆子风凉水冷,兰弟身体单薄,难怪着凉,还是回伏花院去吧。”
“不必了……凤兰质本清虚,身体冰凉时常有之……稍作歇息便可。”喘着气说完,艾兄听罢脸色不善,显然难以苟同。
“兰弟这般状态,为兄怎能留你一人?不去伏花院也罢,由为兄给你取暖。”说罢将我紧紧拥入,倒在竹榻上。双手双脚收纳其怀中,珍视宛若宝贝。
双颊蒙上一层红晕,颔首不言。艾兄的温热的气息将我包拢,不觉更加贴近,贪婪吸取更多。艾兄但笑不语,抚过我微凉的肌肤,将轻如蝶翅的吻轻轻放下。
竹叶婆娑,光影密织,流逝的曦光漏过时阴的缝隙,铺洒在我们身上,仿佛一层避世的迦衣,苟偏一隅,怅然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