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现形
现在接近正午,但是整间屋子黑漆漆一片,跟夜里没两样。
路子邢关于鬼的认识很基本也很原始,以为鬼都要见光死。天边露出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他就把房子的门窗关的死紧,然后将窗缝和门缝用棉被、衣服塞得密不透风。
再来他就一直坐在**,坐着他昨夜的位置。他无法看到我的存在,但是他知道我曾经的可能的位置,于是他就这么偏执地守着那个位置。
自从知道我在他身边起,他就陷入某种类似神经质的状态。我看着揪心,但是深知自己多么无能为力,只能睁大虚空的双眼,看着他濒临某个界点。
屋内黑暗一片,除了路子邢压抑得厉害的呼吸,就是更漏的滴答声,如同滴落在心上,一滴一答,都是沉重的压抑和窒息。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到阿吉在屋外报告时辰,路子邢才起身拉开房门。外头,天幕已经拉上,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仅能用以视物的只有阿吉提的灯笼。
我飘到路子邢面前,昏黄的灯火映在他因长期劳累而苍白瘦削的脸上,给他平添了一份诡异的凄凉。
看到阿吉的眼神——就算是阿吉,他看着路子邢的眼睛里都有了不一样的意味,眼底深处有着面对一个不可捉摸的异类的恐惧。
“爷……”阿吉怯怯地开口。“……您一整天没用膳了……”
“消息!”
路子邢沉声问道,声音里掺了虚弱的沙哑,却不减气势。
阿吉嘴唇抿了抿,低下头去,小声回答:“路佑还没带消息回来……”
房门“啪”一声关上,阿吉的肩头随着猛颤了一下,半晌大气不敢出,过了会儿才隔着房门忧心忡忡地劝说:“爷……您吃点东西吧……”
等了半晌里面还是没有回音,阿吉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重回屋内,黑漆漆一片,但毫无疑问路子邢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固执地坚守和等待。
我的一切感官都集中在他的吐息中,缓缓飘落在他身边,此时忽然忆起他的身后的傅言画像。
画中人美如春水秋月。他经历了长久的坚守和等待,那么柔弱却执著地等待着,仅为了在一个或未实现的可能,他的愁和怨——我的愁和怨——路子邢,你如今可能体会?
如果、如果上天真的给我们一次重来的机会……路子邢,你可会放弃一切,只为呵护我今生今世?
夜半时分,万籁俱静。忽而一声尖细的脆响出现在窗外,好像某种幼兽的鸣叫,数声过后,窗棂那边又响起被抓扒的声音。
路子邢犹豫半晌,起身开窗。不是何时开始外头不再黑暗一片,稀疏的星点散在天幕上,远处的群山能在黑暗中显出深沉的轮廓。
一团小小的毛球扒住窗棂边缘,努力数番才笨拙地攀上窗台。雪白雪白的球身神经质地蠕动好一会儿,忽然从中亮出两只蓝幽幽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好像随时恶作剧的坏孩子。
阿天!我惊讶。
“白狐!”路子邢低喝。
阿天像是被吓倒一般,极快地看了我一眼,“吱”一声跳下窗台溜了。
路子邢朝着它看我的方向看过来,忽然明白了它可以看到我,继而领悟到了什么,急吼一声追出去。
“爷!”外头传来阿吉的惊呼,但是路子邢置若罔闻,目光紧紧盯着前头那抹稍纵即逝的白影,奋力疾驰。
我紧跟在后头。迎面而来的前方尽是深沉的混沌,不知道此去究竟是何方。
一路疾行,顾不得留意身边的景物,只觉得枝叶杈桠铺天盖地,没完没了。
路子邢走得太快,隐入密林中根本无迹可循。倘若不是前方的声响不断,怕是我要跟丢。
路子邢就在前方,可是我看不到他,只能循着声响忘我地前进。茫然四顾,浑然的黑暗无边无际,感觉就要这么永无尽头地走下去,永无止境地追随前方的一道声响。莫名的恐惧像这黑暗一样,慢慢自四面八方靠拢过来,将我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才透出些微光,尽管微弱,却如尖刃般刺入,撕裂了叫人窒息的无边黑暗。
一层朦胧的亮光晃过,眼前豁然开朗。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我却呆立当场。
这个地方我比谁都熟悉——疯长的荒草随风翻滚出波浪,延绵至崖边,和着远处的江面上隐约的涌动,好像这里也翻滚的也是潮水,也是江面的一部分。
但是我比任何活着的人都清楚,一道水崖错开了陆地和江水,那交界之处,一步之差,是生死混杂的轮回驿站。
路子邢就站在崖边不远处,阿天则乖乖地蹲在崖边的草丛上,它轻盈靛重不至于掉落崖下,但是路子邢再迈前数步绝对难以回头。
“不要——”我急吼。
阿天回应我似的,吱了一声,侧着脑袋看像我这边。路子邢原本踏前的脚步收了回来,跟着阿天的目光看着我。
星光暗淡,本是无法照物,但是这个地域的灵光让我看清楚自己的衣袂在翻飞。抬手,伸向路子邢,一层蓝色的幽光圈出了手的轮廓。
只要他能够回头,我宁愿现出原形。
路子性呆立当场,双目圆瞪。良久,向前迈了一步,却又顿住。
我的心狠狠抽紧。我的模样究竟如何?路子邢看到了怎么样的我?为何要犹豫?我的鬼模样真得那么可怖?
不由得揪紧了心脏,缓缓向后退去,路子邢却在这时候疯也似的冲过来。“言——”
猛然顿住,然后看着他疾速扑过来的身体——穿透我而去,到了我身后。
转过身去,看着同样转身回来的他。抬眼,看见他出现瞬间的怔忡和彷徨,极快的,他贴近过来,我的部分灵体甚至融入他暗色的衣衫内。
一天一地的昏暗无法稀释近在咫尺的炙热眼光,深邃的眼神中曾经有过近乎执著的哀伤,如今蜕变成一时间无法承受而痛苦着的狂喜。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收拢,细细探索着虚空的形状,最后围绕着周身的一圈幽光,凝固一个拥抱的姿势。
“言……你终于……终于……”他的声音哽咽在喉间,呐呐地,竟无法言语。
一时间觉得有一种痛苦在胸腔里涌动,看着眼角隐隐有水光的路子邢,心中深沉的狂喜和悲哀凝练成的无以名状的痛苦。
对不起,这么久才出来见你,对不起……
虚无的仅有一个形状的手围绕着他伟岸的身躯,回拥他。无法言语,也无法给他任何实质的抚慰,这便是我仅能做的。
一直被忽视的阿天忽然发出尖锐的鸣叫。身后不远处的树林传来细碎的枝叶声响,未几出现一个人影。
阿天飞快跑了过来,攀住路子邢的衣摆,三两下窜上来钻进了路子邢的衣服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那个人影,一双蓝幽幽的眼珠子闪烁不定。
“失礼。两位人鬼情未了我不想打扰,奈何我的宝贝又来麻烦公子了。”温和而略显低沉的声音,好像轻吟着诗词歌赋,但是听在耳里却能叫人莫名其妙地胆颤心惊。不消说,此人就是当初带走阿天的那位温良书生。
路子邢放开我,从衣领里拎出阿天。看了眼尚且隐身在黑暗中的对方,再看看白狐。抬眼再望向书生时,眼神里别有深意。
“抱歉,这只狐儿不能给你。”
那人颇感意外地“哦”了一声,从黑暗中走出来。温良的眉目让人如沐春风,但是周身萦绕着再也掩饰不了的灵气,诡异而强大,这样的气息……
脑海里有某种印象清晰起来,再看他似曾相识的眉目,我脱口而出:“黄鹂!”
那人微愕,继而莞尔。“还没蠢到家,能认出我黄鹂来。”
路子邢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是听到了黄鹂自报名号,不由得一个激灵,急道:“阁下是当初寻回傅言的黄鹂大师?!”
“大师不敢当,黄鹂便是了。”他缓缓走近,身上气息越发谦逊温和,跟过去的老头子黄鹂有着天渊之别。
他……当真是黄鹂?!明明……究竟……
罢!阿天堂堂一天狐都成了普通小白狐,老黄鹂返老还童也无甚希奇……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黄鹂大方承认,路子邢却更急了,快步上前。“在下路子邢,敢问大师当初……当初怎么一回事儿?”
黄鹂笑而不答,一只大手摊出来,递到路子邢跟前。
路子邢提起手中拎着的白狐,权衡再三,终于无视白狐的抵死挣扎,将它交与黄鹂手上。
白狐一到手,黄鹂脸上霎时掠过不怀好意的阴冷,吓得白狐爪牙并用,往他手上拼命撕抓。
可怜阿天落到百年宿敌手中垂死挣扎,但我无能为力,只能怯怯退到路子邢身后,露出小半个脑袋留意他的举动。对于黄鹂,畏惧是根深蒂固的,无论他是老头还是年轻小伙。
“大师!到底事实如何?请大师如实告知!”路子邢的语气焦急而恳切。没法,谁让黄鹂掌控着最多的可能。路子邢在渡头这些日子该是把该知道得都调查清楚了,不过他不质疑黄鹂的岁数么?不,为了我,他不敢质疑。
“如实?呵,事实就是在下看上悬赏的银子,随便摄了一个山野孤魂到人偶身上而已。”稍顿一下,在路子邢还没发作之前一哂,“只是没想到正好遇上了公子的故人之魂……呵!好一个天意难测!也算是你们的造化!”
路子邢一时无语。
我亦无语。从黄鹂嘴里出来的这些话,我很难全盘接受。若说这一切只有因缘巧合……总有那么一点难以置信。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人意或者天意,能够让我和他错过彼此后再走到这一步,都是不可思议。
“大师。你可知四年前渡头落雷的详情。”
“那个啊……”黄鹂沉吟起来,好像在努力回忆。我的嗅到嗓子眼,期待他的回答,但凭我对此人的少而精的理解,他断不是从善如流的人种。
路子邢着急地提醒他。“据说雷打到……一个男子,他身边还有一只白狐……”
黄鹂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叹声,听在我耳里有够造作的。不禁在想,是不是异于常人的家伙都有这种装模作样的癖好,一个月无华,一个黄鹂,都是让人头大的主儿。
“公子,你想问的是……那个男子去了何处?”
“正是!大师是否知道线索?”路子邢忍不住逼近黄鹂,要不是忌惮黄鹂的诡秘莫测,路子邢险些要揪住他的衣襟。
从路子邢身后探出脑袋,看见黄鹂温良的脸上呷着跟他气质完全不相称的邪笑,看上去就跟算计我那时候一个模样,一肚子居心不良。路子邢也因他忽如其来的变化怔住了。
就算这家伙知道我的肉身在哪里好了,也绝不会轻易交出来。当初为了五百两银子就能把我卖了,这会儿指不定要走路家半壁江山。
路子邢看出了些端倪,眼神开始散发原有的凌厉。“大师,有话请说。”
黄鹂的呵呵一笑,开门见山道:“也无甚要紧事情。听闻府上有种异草,世所罕见,不知路公子能否割爱?”
路子邢的呼吸明显紧促起来。我心底对这贪得无厌的家伙恨得牙痒痒。
只道他会狮子开大口,说个骇人听闻奠文数字出来,没想到一般俗物还入不了他的眼,一要就要路家的**——凤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