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等待
“人都走了,还举着干嘛!”先生不阴不阳地说着,把我举在半空的手打了下去。
一下子从自怨自哀中脱离出来,咬咬嘴唇,在心里诅咒这个家伙。
他往外看了下,招呼杏儿进来,可是杏儿在外面好久还是不见她踏进这个竹楼。我大抵也明白她为什么不敢进来——先生在路家也是大有名气的,来路不明暂且不提,光他狰狞的面容以及诡秘的作风就足够让大大小小的丫头们敬而远之。
先生略摸有些自知之明,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肉蜈蚣,悠悠地说出一句足以让我可以喷饭的话:“想当年,我也曾风华绝代……”
“很好笑吗?”先生这么问完也笑了,还颇为得意。“听到我说这话的没有不笑的。”他走过来把我裹身的棉被拿走,把床边的窗户打开。沁凉的夜风灌进来,吹着湿润的身体,如果这么吹一宿的话这身体估计能干个七八成……先生偶尔还是会良心发现的。
杏儿在外面踌躇了很久还是进来了,看到我在吹着冷风吃了一惊,可是先生在前,她竟然丝毫不敢提出异议。
外面不知何处滴下了水滴,滴滴答答。先生躺到不远处瞪椅上,和着水滴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以指节敲击着扶手,寂静一片的空间里只有这两种声音交替起落,听得人的心尖都在打颤。
“二爷此去可是要费点精神了。”先生沙哑的声音说:“听说那个林大人一口咬定以前见过你的魂魄,还正好在你以前呆的渡头,这可真是巧了。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无语。看着窗外的竹林,黑黝黝一片,好像可以吞噬一切。
“老夫人上次妥协只是拗不过二爷的倔脾气,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可这次第……要知道吃斋念佛之人,最畏忌怪力乱神。这触了她老人家底线的事儿,怕是二爷再蛮横也不管用罢。你说呢?”
今夜的风比往常大了点,可这么大的风,为什么吹不走天上的浮云,哪怕云层稀薄一点,透出一点月光出来,这里也不至于深沉如斯。
“老夫人究竟是二爷的生身母亲,还有路家这个担子……你猜二爷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把你送走,不,把你送回去!”
这么冰凉的夜,究竟还有多少没有凝结成霜的露水可以滴淌,这样的竹楼外面那来的这么多露水可以滴成串串清响?
“窝在这里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你道还能呆一辈子不成,你也不像这么没骨气的……”
先生终于收了嘴,从躺椅上轻飘飘地跃起——竹藤枕砸到躺椅上,发出好大的脆响。
“公子!”杏儿惊呼一声,赶紧扶着我躺好。我一把推开她,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先生砸去,一件件物事险险擦过他砸到地上、墙上,给死寂一般的夜晚混入淆乱的杂音。
终于什么也抓不到,而先生的脸色一如既往地欠扁,我从喉底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然后颓然倒回**。
杏儿这时候终于展露了她护主的骨气,小手惴惴不安地掐着袖摆,却是鼓足了勇气说道:“先、先生……请、请您别、别说了……”
先生无所谓地耸耸肩,竟然很干脆地转身出了竹楼。“这儿你们呆着,出了事儿我不负责。”
一室默然。杏儿捡起地上的棉被给我盖上,我也懒得拒绝。
“公子别生气了,先生只是一时胡言。再说……二爷不是那样的人,这些日子公子该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正是明白才痛苦。
路子邢对我好,疼我、爱我、离不开我。可是我……我能让他为难吗?有一些事儿终究是不可逃避的,路子邢肩上的重担,世人对他的评判,还有至亲对他的要求……一直以来我都是躲避在四面围墙的兰院里,可是路子邢却时时刻刻面对着这些质难和异样目光。他心里究竟怎么想?他决不会无动于衷的!
怎么办才好?我应该怎么做?回到属于我的地方,还是躲在他的背后,看着他承受世俗压力?
“公子,你不用想那么多事情的。二爷有他的打算,公子只要照顾好自己,等着二爷回来就可以了。”
等……是的,我可以做的只有等待,一直以来也只会等待……曾经等待那么一艘船停泊在渡头,等待那么一个人出现在船头……在四角天空的院落等待一个人披星戴月匆匆回来……还有更久远的被忘却的过去里苦苦等待一个人可以挣脱伦常纲理牵起我的手……
我能做的,从来只有等待。只是这一次……等待的将是什么?
“啊!”杏儿忽然雀跃起来。“公子,我想起来了,大爷回来没多久玉夫人就过来看你……不过,被拦在院子外面。我说公子在午睡,所以夫人说了几句就回去了。”
我怔了一下,花了一点时间才省悟这个“玉夫人”是谁。悟过来恍然间觉得有些东西和人都被我有意无意地淡忘了,只是这么短的时间而已……
“啊,我又想起来了……”杏儿继续喋喋不休地扯着话题:“我听梅院的王嬷嬷说以前这个地方,呃,这个竹林是以前大太爷跟他朋友弹琴下棋的地方。不过大太爷出远门的时候那个人掉井里淹了……”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怕怕的,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然后魂魄就徘徊在这里等大太爷回来,后来把大太爷也招去了……是不是很恐怖呀公子?”
水鬼求代只会让人淹死不会让人病死,这个说法没有任何可信性。可是我明白这丫头想让我转换心情的苦心,只有扯动嘴角,勉强一笑。然而人生难得一知己,大太爷忆友成病,终致陨身的境界也太高了点,寻常人还真是难以望其项背。更奇怪的是本来应该传成佳话的事儿,何故被路家刻意抹去呢?
怅然太息……这些路家的前尘往事又干我何事……
忽然身边的杏儿又低呼起来,两眼瞪大了看着窗外,然后很快把窗子关上,一脸忧色道“公子……傅二管家……”
此时我也听见了貌似熟悉的一把声音,阴恻恻的,跟这地方倒是相衬得很。“傅言……好久不见了,怎么不出来打个招呼……”
不用想也知道这种恶心的声调属于何方神圣,只是太久没想到过此人,一时间还要花点时间接受他尚在人间的事实。同时不禁叹气,鬼要倒霉起来,那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公子……不要担心,这、这里很安全。没有二爷的吩咐,谁也不许近竹楼的……先生也不喜欢别人进来……。”
要是她这话不要着说出来,我还会勉强自欺欺人一下。
外面的人怕是不少。傅二这厮胆敢跑来这地块儿叫嚣,想必是奉了懿旨,有恃无恐。我估计现在只有看先生这煞神的余威有多强,能否挡得了这些个狐假虎威的空心老子。
杏儿再三看我,试图揣测一下我的意见。我唯有给她安慰的笑容,可她看了更显担忧。
她大大的杏眼转了一转,竟然一挺说道:“公子,要不我去找二爷过来……就这样!公子你等着。”说完蹑手蹑脚跑到后头的窗子,竟然打开来爬了出去,动作之快叫我想阻止也来不及。
可是……很快有人阻止了。不用一会儿的功夫就听到那头传来杏儿的尖叫和家仆的喝斥……当然还有傅二这老贼的奸笑,敢情他已经让人把这里团团围起来了,存心叫我插翅难飞。
杏儿的叫喊从后头绕到了前头,然后是一声大到夜鸟也被惊起来的耳刮子声音。
傅二老混蛋的声音好不得意。“臭丫头,胳膊净往外拐,我看这路家你是呆腻了。这么喜欢向着那小贱人,盼他能沾着二爷的福再给你点好处吧。”
“不是,公子是好人,奴婢甘心……呀……”杏儿话没说完又给扇了耳光,哭声更甚。
揣紧了拳头又放开,终于挪动身体从**挣起身来,这个身子沾了水后变得分外沉重了,也不知为何身体的力气消失了许多,唯有扶着竹墙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看到我终于现身,傅二冷笑着让人把杏儿带下去。“老夫说傅公子,怎么不在屋里好生歇息?外头风大,受了寒闪了身子老夫可不好向二爷交待。”
我冷笑。堂堂一个路家二管家劳师动众地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么?那敢情好,我是破罐子破摔,眼下大大方方出来了,看你老人家有何贵干?
傅二不出我所料,对这幢竹楼有着些许忌惮,靠近了几步就收住脚,站在竹梯不远处盯着我。
身体愈发沉重,竟有种无法支撑的感觉。吃力地扶着门边,勉强挺直腰杆子——这种情况下就算输了人也不能输了阵。
“傅公子怎么不下来说话?”傅二咧开了嘴,涎出比哭丧着老脸更恶心的笑容。
你道我是笨蛋,出了竹楼还不是任你宰割。我还惦记着曾经给他的那一脚,想必他也没齿难忘。
我只是笑。不能说话的我连出口讽刺也做不到,只能傻傻地笑,笑得傅二的老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老脸渐渐扭曲。
或者我应该慌张的,但是这个时候灵台却出奇地清明。
已经不想再勉强撑住这身子,装腔作势何苦来哉,简直跟自个儿过不去。倚着门柱缓缓滑下,颓然坐在地上。抬眼,却看到了竹林深处一抹白影,幽幽的,却在黑暗之处分外突出。
竹林里的妖精,还是……传说中在这里等候路家大太爷回来的那个兰姓义弟?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整个竹林被惊动了一样喧哗不已。定睛再看,那抹白影清晰起来,原来不过是月无华先生。意识到我在看他,他抬眼,穿透黑暗而来的目光冷到让死灵也要打冷颤。
没有天真到以为先生会出手干预,更没有不切实际到认为路子邢会神兵一般在关键时候威风凛凛地从天而降,把坏人打跑,把我抱在怀里深情对望,然后恶心吧啦地说:不怕,有我。
不是什么大无畏,也没有蔑视傅财恼羞成怒的后果。只是很简单的,心中空空如也,连最基本的恐惧也生不出来。
身体里面传来极轻微却几乎撼动我灵魂的颤动……格勒、卡嘣……我知道有一些东西在极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分崩离析……我知道……
耸耸肩,看着傅二,跟傻瓜一样,傻笑。
傅二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可以形容的,简直是狰狞。我估计人的火气上升到了这个程度,理智通常要消磨许多。这不,忌惮着竹楼的他老人家竟然一步步逼近了。
站直在我头顶,傅二低头瞅着我,也不动手,大概是感觉到我的无能为力,他乐得享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你跟你死鬼爹真是一个德行,你爹是什么货色,不过是傅家从路边捡来的小乞儿而已,傅家供他吃穿认字,他却忘恩负义占了弟媳。你娘也不是好东西,图你爹长了人样儿,自降身份配个乞儿出身的。还有你们姐弟俩……哼,什么人留的什么种!要不是早早诱了大公子怀上孩子,傅玉这贱蹄子现在不知在哪个窑子里做张腿迎人的勾当……至于你,哼,更了不得了……老夫长眼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
是这样么?从他的话中我听见了想也没有想过的事实——
傅言的爹竟是傅家收养的孩子,这么说,傅言跟路子邢根本就不是真正得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