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识破

慢慢踱到井边,趴在井沿稍稍往里探头,黑黝黝一个洞……要我往里跳……

“拿上这个。”先生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顿时缕缕幽光从他苍白的指间流溢出来,方圆数丈内一切物事被映照得渡了一层银白似的。

我张大了嘴巴,差点合不上。传、传说中的无价之宝……夜明珠?

没等我从大开眼界中回过神来,先生便将夜明珠塞到我手里,指指井下。

再笨也知道他的意思是用这东西来照明……倒真是返璞归真,物尽其用。

说是快那时慢,手里的宝贝还没拿稳,先生把我的腰带一抽、一扬——勒住了我脖子,把我空投到井里。

感觉自尊已经彻底毁在这煞神手中了,放弃了一切无用的抵抗,睁大干枯的眼睛看着被夜明珠照亮的井壁从我头顶退去,只恨腰带为什么这么长,早知道绑草绳算了。

以为深不见底的井却很快到了底,抬头看发现不过两个人高。井内并不像井口看起来那么小,粗略估计可以在里面放一张八人大桌呢。

头顶传来声音,“看看有什么?”声音在井内不断回**,颇有种辽阔无边的错觉。

撇撇嘴,很想问你干嘛不自己下来,亏道行修为还那么高深的说,不就一个井么,摆明了欺负鬼么!

举着夜明珠四下照照,空空如也的四壁连青苔都没长,大部分井底已经干枯,只有靠近井壁一处低洼地方还在冒水,水中一株花……花!

这、这——赶紧凑前去看,然后狠狠倒吸一口气。

丝状奠空一样粉蓝的,向四面八方的尽力伸展出去,中间一条米白的花柱独立出来,花柱末端又有鸟啄一样的部分横支出去——如此稀罕的颜色,如此奇特的造型,普天之下……呃,就我认识的只有一种花——

凤兰!

这不见天日的井底竟有株凤兰,已然天姿国色的凤兰。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它的鸟啄。它轻轻的摇摆起来,灵性一般竟给我一种欢快的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如此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长成如此绝色。路子邢知道了岂不是要好好反省自己的培育方案。

都说凤兰是人迹罕至之处的世外异种,又怎能在高阁深闺里养尊处优。越是身处绝境,越是极尽娉婷,这种极端的生存方式怎是尘世中人能理解的。凡人凡眼凡心,如何享受这种出尘绝世之美。

心中感慨万千,手底却不敢再触碰凤兰,怕亵渎了这世外之物。想它必定不曾认为会有沾惹世尘的一日,眼下被我打扰了清静,一个不爽也凋谢了那可如何是好。

还是还它清静的好。扯了扯脖子上的腰带,示意井外的煞神把我拉上。那家伙竟然从善如流,一言不发把我扯出,只可怜我的脖子,经过这么番折腾搞不好用不了多久就身首异处。

出到井外把夜明珠还给先生,一盈幽光黯然隐入他的衣袖内。黑暗中只有他波澜不兴的声音传来:“底下是不是有株凤兰?”

点点头。很奇怪这家伙怎么知道,竟然知道又使唤我干嘛?这先生,住在路家莫不是有什么不轨图谋!照我的推断,**不离十就是冲着凤兰而来,亏他在路子邢面前装得一副德高望重。

恨恨咬牙,决心一定要揭发他的险恶阴谋,让路子邢看到他的狰狞嘴脸!

这么想着却听到先生不阴不阳地说道:“今夜有劳,擅自珍重。”然后我只觉眼前有道黑影一掠,再看已是一院荒凉。

冷飕飕的夜风吹过,刮起一阵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了几片到我头上……

冷风阵阵,可这伏花院一如既往只有荒凉和寂静。呆呆站了好久,机械般移动到院门口,不出所料,院门从外锁住。看看四围,两人高的围墙怎是我等“娇小玲珑”之人可以够得着的……冷风阵阵,我站在院子中间,无声仰天长啸——敢问小鬼何德何能,竟然遭遇此等飞来横祸!

想到路子邢,只盼他跟那个贵人相见恨晚,把酒言欢乐而忘返。转念想到杏儿关窗回来,不见了主子还不把嗓子扯破了,路子邢哪有不晓得的道理……没准认为我小肚鸡肠恼他弃我不顾,又玩什么把戏来着?

这么一想就浑身起火,哪有老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的贼老天。天不助鬼鬼自助,我就不信出不了区区伏花院!

话说这时急中生智,想到了屋内的桌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出一张桌子靠在墙边,桌上放上椅子。未几,只见我稳稳当当站在围墙上,临风叉腰,笑傲伏花院,好不威风凛凛。

居高临下的感觉真好,尤其看着底下一群人……呃,一群人……

这群人……幸亏还在比较远的地方,没几个往这边看过来。看他们四处张望的动作就知道又在找我了。人数没有前两次的壮观,可能是考虑到贵客当前,不能太过失礼。

唉,做人太被重视了也是麻烦。真的不是我想要这么高调子的,无奈身边有两个太着紧我的人,一个忠婢,一个情人,我真是不幸。

发现自己得太明显,赶紧蹲在围墙上。稍微辨别了那边的人头,路子邢并不在其列,十有**到别的地方找去了。如此甚好,偷偷溜回兰院再跟他对峙总比被当场逮住要好得多。那个……进了兰院关了院门,还怕没法子让姓路的消气么。

想好后路,打算直接跳下围墙,反正也不怕这身体会内伤,正要往下相好一个落脚点,赫然对上一张许久不见但绝不陌生的清秀脸蛋——阿吉!

不由得怔了怔,脚下却一个立足不稳,微颤颤的平衡顿时溃散,整个人往下栽了去。大字形拍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自然引来不远处的关切问候:“什么声音?是不是有情况?”

背上一沉,不用看也知道阿吉的一只脚踩上了我的背,同时还听到他满不在乎的声音:“没什么,墙上掉了块砖头,这带找过了,到别处再看看吧。”

“好!哎,到那边再找找。啐,真麻烦!”有人大声吆喝着,不一会儿一群人的脚步就远去了,杂七杂八的抱怨声和咒骂声也渐渐远去了。

阿吉蹲到我跟前,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脸,说话的语气不无幸灾乐祸:“没死成的话吱个声。”

我不吱声,也不会吱声。我死了好久,就不信你能对个死人干嘛?挫骨扬灰不成?

耳边是他重重的鼻哼声,感觉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衣领,把我上半身提起来拖着走……这个方向,是水塘!

一边拖着我竟然还一边轻松自在的说道:

“傅公子啊……伺候了你十年,该报的恩也报了,我早就没什么欠你的。本来你出了路家对咱都有好处,为什么你偏偏要回来?像二爷那样的人物岂是你这样的废物能够独占的!今日落在我手里可不要怪我!”

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害了他全家。本来这东西就够恨我的,路子邢把他调离后想必他天天琢磨的就是怎么弄死我——果然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给了他这个机会我也是太自作自受了点,但他存了这个心,找到机会算计我也是迟早的事儿。这样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就算准了我是以前那个把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药罐子么?今天倒要叫你看看是谁放倒谁!

身随意动,突然暴起一把掐住阿吉的脖子。阿吉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张大嘴巴就被我骑到他身上将他反压在地

阿吉的眼睛睁得老大,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出其中淬了剧毒一般的恨意。

紧扣的双手不断收拢,听到阿吉的喉头传来混乱的“咯咯”声,感觉到手底下的血肉传来疯狂的悸动,越来越剧烈。心头忽然被什么东西冲击了一下……这种直接把鲜活的生命控制在手中的感受……竟是如此让人不知所措,如此惶恐……

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觉放轻了,只是瞬间的空隙,阿吉便抓起什么东西朝我砸过来。反射性地一闪,他趁机把我搁倒在旁边地上,反压到我身上。我的手还掐在他脖子上,见状再次加紧力道,可他也不含糊,用手中的东西猛砸我的脑袋。

就算感觉不到疼痛,可也不能便宜了他。我把手一松,趁他大口吸气的时候一膝盖顶在他胯间。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阿吉惨叫着滚到一边去。一招得手,却难消心头之恨,扑过去想给这东西两拳头,打歪他那张秀气的脸蛋。你道我是真傻,路子邢在这东西害了傅言之后还留着他,不就是看见这脸有三分傅言的味道。看在路佑给他求情,路子邢又喜旧厌新的份儿上,我本也不想追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混账事儿,这会儿心头冒火,什么恩恩怨怨一并涌了上来,只想给他几百孤拐消我这满腔无名火。

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的半边脸就算不肿起来也要留座五指山。正要得意,不料他竟然反扑了上来,没想到我的杀手锏竟然没给他致命打击,一时不防被他抱了个死紧,两人滚倒在地上。恨只恨这身体不经用,轻飘飘的被轻易控制,只能一口咬上他的肩头。他吃痛得厉害,却不放手。我俩就这样在地上一路翻滚,满头满脸的泥尘,一身的落叶,更别提两人的一身装束,直到——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缠得死紧的两人像扭在一起的麻花一样滚落到池塘。

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脑海中掠过……难以呼吸的窒息感,身体被无所不在的**压迫的痛楚……还有逐渐失去光明的,逐渐坠向黑暗的绝望……

猛地睁开眼睛,看见黑暗奠幕中淡淡的星月,这发现自己已经浮在水面……想起自己这身子根本无法沉入水中……恍如隔世……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喧哗声,还有盏盏灯笼,逐渐朝这边靠近。有道人影从另一处黑暗中冲了过来,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面目,但是声音一听便知是路佑。“傅公子,阿吉,你们在哪儿?阿吉?”

阿吉在不远处爬了上岸,呛了几声,很虚弱地回应:“这里。”

路佑赶紧过去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掉水里了?傅公子呢,有没有看到?”

“傅公子!”咬牙切齿的称呼,伴随一声清脆的耳光。“就知道傅公子!去找啊,管我作甚!滚开!”

“阿吉别这样,你知道我的,我不是……”

“少说废话!快带我离开,我走不动了!”

路佑忙不迭地抱起那只心肠歹毒的落汤鸡飞也似地消失在黑暗深处。

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无根无底,无依无附,这就是水中的感觉……已经忘了,我其实是一只水鬼。回到了我应该存在的地方,却只有让人恐惧的陌生,还有那一瞬间的绝望……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我落水死去的那一刻!逐渐失去光明和呼吸,逐渐沉入无边黑暗,这么深刻的感觉,我却忘了,忘了四年之久,这样的我就连做一只水鬼也不及格。

人都往这边来了,是听到方才的水声吧?错落的脚步,嘈杂的人声,灯笼映亮了走在队伍前头的人,那个一开始就不由分说地闯进我灵魂深处的男人。

在水面上翻了个身,划着手脚朝岸边扑腾过去。水声吸引了所有左顾右盼的眼光,路子邢拨开人群,率先冲了过来,有点手足无措。

从水里挣起来,膝盖以下还泡在水里,冲着一脸惊愕的路子邢浅浅一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水边,怔怔地看着我。

很难以想象吗?路子邢,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吧?你没见过这种模样的人吧?

我想肯定有很多人没那个福分见识正宗水鬼现身的场面。可我见识多了,不用看自己也能想象这身子是什么光景。

一头一脸的散发,湿嗒嗒的衣衫,湿漉漉的身体,嘀嗒嘀嗒的总有那么多的水从身体里面往外冒,永无止境的冒。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的时间,光阴跟流水一样潺潺流动,涛涛不绝,却不知何处是尽头。

路子邢愕然,可是他又很快回过神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定定地看着伸到身前的手……路子邢,你不奇怪吗?不介意吗?既然你不介意,为何不直接过来把我拉起,而是要我也……主动伸手,你想我表示什么?

犹豫着,应不应该把手交上去,比自己交上去。一臂之遥,那只大手一动不动,执意坚持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缓缓伸出手去——还要想什么,还能想什么,有一个人愿意这样,我还奢求什么?

“不可——”

一声尖啸,伴随一个锦衣男子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冲过来,把路子邢推开……仅仅来得及触上的指尖,一颤之后倏然落空,停顿在冰凉的水气中,只剩下从身体里冒出来的水……从指尖滴下,嘀嗒嘀嗒。

所有人愕然。

那锦衣男子一身的贵气,却一脸的惶恐,得难以成调的声音像滴到落叶上的水滴一样溅开,破碎在冻彻心扉的空气中——

“水鬼!它、它是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