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幸福

我又回到了伏花院……旁边的兰院。

我一人得道,杏儿跟着鸡犬升天,一并进驻兰院。这丫头只不过被饿了几顿,清减了点,可谓因祸得福。

很久没有得到美人姐的消息,此时才知道原来她相公还没回路家就给调到外地赴任去,美人姐自然义不容辞地跟过去,专门打击心怀不轨的大姑娘小媳妇。

那时之后,具体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是路子邢就我的问题跟老夫人进行了友好而激烈的磋商这回事儿大家都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这是杏儿说的。我不知道路子邢如何说服老夫人允许自己的儿子跟我同居一院,不知道其他人如何说三道四,也不知道路子邢如何面对那些明里暗里用异样眼光看他的人……这些事情,全部隔绝在兰院的四壁围墙之外。我看到的,只有四角的明净天空;听到的,只有秋天里时而呼啸时而轻吟的风声。

仲秋的午后,我躺在兰院后院正中央瞪椅上看天空的云朵如何变形、飘走、不见。

“公子……”杏儿把脑袋放下来,揉揉脖子,不解问:“连只鸟都没有,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看什么,只要是会动的,都被我用来看,不然的话这漫漫长日怎生打发。

路子邢不得不出门的时候就把兰院设置成禁地,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很难进来。鉴于我的不良记录,他还把书房重地落了锁。

除了看书,我能想出来打发时间的就是闲看天上云卷云舒,庭前叶长叶落。

早上还好,有些下人来打扫。瞅准时机出来跟他们打了招呼,他们看我的眼神会有点怪异。这时候路子邢会出来把我扯进屋里。那些下人就很快完事,后面有什么追赶一样匆匆离开。

阿吉没再跟在路子邢身边,害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果然一个人不能少了针锋相对的敌手,不然生活会变得无趣。

无趣的生活里我无趣地打发时间。到了晚上,觉得路子邢差不多要回来,赶紧打发杏儿到院门口吩咐厨房上菜。路子邢回来的时候我赶紧拿起手帕抹嘴,手帕沾满猪油,摊给他看。

路子邢稍微不悦,略带抱怨道:“怎么又提早了一刻钟开饭?”我很无辜捂着肚子,哀怨地瞅着他,表示我挨不得饿。当然想到跑到茅房呕吐的杏儿,我的良心不安了一刻钟。

他转过脸去撇撇嘴。我心里想明天又要提早吃饭了,不论如何不能让他赶回来拿这些油水十足的东西塞满我肚子。

路子邢让人上了一桌新菜。本想我酒饱饭足可以歇息去,可他硬是强迫我看他用膳,还妄图伺机塞我东西吃,不料我原则性极强,让他无法得逞。

吃罢晚饭,路子邢开始办公。没法子,谁让他是大家长,一家老小都巴着他去挣钱。我想撵他垮了,这个家便垮了。这也是这家子人对他的很多事情听之任之的原因吧。

可怜的我是一刻也离不得他。书房重地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开放——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谅我也不能有什么作为。

可是无论路子邢在还是不在,我都是这么无聊。

第二十三次把一摞书拨到地上。路子邢头也不回,眼也不眨,全神贯注地眷顾着他的账本。

我狠踩了地上那套装饰大于实用的孙子兵法,一步一个脚印地踱到墙角,蹲下去戳地板。

戳了好久,久到窗台的影子西斜了几厘。数度回头,路子邢仍视我于无物,光用不动如山的背影对着我。

灯罩了的烛火时而跳动,他的背影——即便坐着还是那么高大。灯火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黑乎乎的好像地板结了痂。看着看着,心头有种叫人不痛快的东西一点点发酵,蔓延到嗓子眼上,又酸又苦。

这算什么?哪里都不让我去,可我净呆在这儿跟空气没啥两样,一本破账本也能让他看上大半个时辰。我呆在这儿还有什么用处?

可恶可恶……路子邢这混蛋……

闷头在地上写着他的大名,一笔一划,写完了用脚踩,狠狠地揉。

“这三个字跟你有这么深仇大恨么?”

轻轻的略显低沉的声音窜进耳朵里,随即深沉地黑影从后笼罩。我闷不做声,待他仗着身材优势把我整个包覆住,我才扁着嘴巴扭动身体。

背上传来他身体深处的震动,虽然没有声音,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自量力。

“被冷落的感受,现在知道了吗?”他在我的耳边说道,微热的气流刮过鬓发。

我一怔。敢情这个家伙竟然在玩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把戏,果然是……奸商一个!

哼了一声,表示我嗤之以鼻,虽然声如蚊呐。

他把我整个横抱起来,回到他的座位上,让我横坐在他膝上。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太轻了。没见你少吃……明天让先生过来一次,你别到时候没了踪影。听到没?”

我、我肉在砧板上,敢怒不敢言,只得闷闷地点头,然后扭过头去很哀怨地看着他百看不厌的账本……怎么还是第一页,路子邢这家伙工作效率太低了点吧?让他负责这么多的产业没问题吧?

且不论这些,眼下这姿势让我很是不安。明知道不可为之,我还是忍不住扭动——没办法,跟他只隔了两层衣衫的距离,总让我很不自在。

路子邢制止了我的扭动,表情变得有点严肃。我不由得扁嘴,不跟他眼神交流,玩我自己的手指甲。

他忽然叹气,双肩垮下来。他伸出长腿撂过一张凳子,把我整个端到凳子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象牙质地的镂空球体塞到我手上。

这是……鬼工球?

“数数里面有多少层吧?”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叫我数自己的手指一样。我看着光是看就已经眼花缭乱的球球,不由得——精神大振!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目光里溶进了今夜的露水,清清融融。“数好了再告诉我。”

然后终于翻开了账本的第二页,又埋头工作了。

更漏滴滴,烛花簇簇。

鬼工球能被冠上“鬼”字,摆明了非人力能为之。看着眼花缭乱,细看更是天旋地转。我首先大胆假设,报上一个功德圆满的数字——摊开手掌,纤指十根。

路子邢从账本中回神,看着我快摊上他脸庞的手指,一脸肃穆。煞有其事地一根根掰下,一根根数过,然后沉吟。

我正襟危坐,等待他宣布结果。结果他沉吟良久,剑眉一垮,充满遗憾地大摇其头——如果不是他的紧抿的唇角禁不住轻颤,低头垂挂下来的刘海掩不了他的眉飞色舞——我的确会相信他为我万般惋惜。

气得鼓起腮帮,反而引来他终于忍不住的扑哧一笑,好像忽然漏气的气囊,他装模作样的端正皮相一下子歪了。我恼羞成怒,拿球往他砸去。他轻而易举地接下来,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了他怀里。

“言啊,老老实实地数吧。”用手指点点账本,“要不然……哪怕有人挖空了帐库我这当家的都不知道。听话。”

没劲儿!我决定放任他跟账本纠缠个天昏地暗,彻底地无视他。

把鬼工球转了又转,看了又看,拿到烛台下看,拿到窗边就着月光看……愣是看得浑身火起。心想哪个吃饱撑着的家伙作这等无聊事儿,有那个空闲还不如寻思怎样考取功名、娶个美娇娘之类的。我猜但凡苦心钻研手艺、武艺的人一定是寻常日子过得不如意,才会把脑筋动到别处,一不小心过了头,就有出息了。

到最后,精雕细琢的鬼工球被我实现了它一直被无视的功能——滚来滚去。上面繁复的雕饰跟地板的比较大,滚到哪里都是一路的“格勒格勒”声响。从窗台滚到床脚,从三脚架子滚到书桌下,从我手上——滚到路子邢的脚下。

“啪!”小小的一声源自书桌上方。我抬头,可是只看到路子邢脖子以下的部位,他脑袋被书桌截断了似的。

一只大手猝不及防地伸进了桌底下,我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忙不迭地往后退。

路子邢咬牙切齿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木板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傅——言——”大手准确无比地抓住我的脚踝,把我硬生拖出了桌底。

“你是存心的!是不是?!”

我看见路子邢逐渐现形的狰狞嘴脸,很诚实的……否认!

“还敢狡辩!”他一脚踢开脚跟的球球,一脸凶相地低头俯视我。

我受宠若惊,不,惶恐不安地侧着头瞅他,试图用“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软化他的如铁郎心。

路子邢的眼睛瞪圆了,下巴抽紧,上下两只犬齿很具威胁性地。我继续瞅着他、瞅着他。

“你这妖精!”他低吼一声,两只大手齐齐抓来,扣着我的两边肩膀往上提。一躬身,把我扛上了肩头。

心想貌似他以前也说过这词语。我一下子慌得手舞足蹈,拼命捶打他的后背。路子刑哼哼了两声,意犹未尽:“宝贝——往下一点,用力——”

一下子恼羞成怒。为了证明其实我不是那么喜欢任人搓圆按扁的,我也磨了磨没怎么使用过的贝齿——真正的贝齿,某老和尚说用南海珍珠贝细细打磨抛光制成的——贴上某人劲瘦的腰侧,牙关一紧——

路子邢很给面子地肌肉一绷,我听到他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是他从牙缝里挤出的话:“好、你、个、傅、言!”

然后我觉得腿上某处传来异样的感觉……路子邢这家伙竟然就地取材,以牙还牙!

这算不算送羊入虎口?而且是因为那只羊羔自以为是的结果。果然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

生怕他把身体咬坏,更怕他咬出什么问题,赶紧送了口,并且手脚放松,听之任之。路子邢很快察觉异样,把我晃了几晃。

我的手脚随着飘了几飘,然后恢复耷拉的状态。这会儿轮到路子邢稍微慌乱起来。

把我放到棉被上,他小心地问:“咬疼了?!我没怎么用力……让我看看。”说着就要扒我裤子。

赶紧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我好得很,不劳费心。

“真的不疼?!”他的眉头紧皱,很明显表达了对我的不信任。我怒,扑上去在他的颈窝咬了一下,在他没反应过来将我就地正法之前,飞速掀起被子,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路子邢很快连被带人揽进了自个儿怀里。“好啊你!连我也敢骗。这几年你在外面野了不少!”

我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朝他吐了吐舌头,赶紧又缩回去。

路子邢死命抱了我一会儿,快把我从棉被里挤出来才终于想起还有正事儿要干。叹了一口长气,揉乱了我的头发,吃了一点豆腐干才道:“先睡吧!这笔账咱以后慢慢算!”

我扒开棉被的一角,静静地看着路子邢背对着我的身影,被烛火映着,深沉的影子伸延到床边。

秋意渐渐浓了,即使是江南,也看见了衰败的迹象。

兰院的日子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不真实。短短数日,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数年,连墙角的竹子又落了几片叶子都心里有数。杏儿从外面带进来的流言蜚语也少了,让我感觉有点儿患得患失,庆幸终于摆脱绯闻主角的命运,又感觉自己被大家遗忘在兰院的角落,做人还真是复杂。

路佑来过很多次,但话少了很多,感觉日渐颓丧,少了以前那种蓬勃向上的健康气息。我想安慰这个意外多愁善感的后生,但是不明所以,也就无从下手。先生偶尔过来,说是给我解闷,却总一个人喝茶、看书,甚至鹊巢鸠占,横尸在路子邢给我特别定制瞪椅上四仰八叉地睡觉,睡到气息全无,好几次我险些以为他一睡不起。对于这个人物,我感觉相当……敢怒不敢言!

路子邢呆在兰院的时间日渐增加,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在。白天的时候多数是他忙他的,我在他视线范围内干我的,我受不了就去烦他,不厌其烦地测试他的底线,可惜至今发现此人实在深不可测。

他晚上都跟我睡,没有动手动脚,只是紧紧地搂着。入睡之前他总是用很轻柔的语气说着以前的事儿,说我刚来路家的情况,我们相处的纯真无邪的童年时光,到长大了那些私底下有点儿伤风化的事儿……我默默地听着,听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渐渐没了,只有搂着我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少。我感觉自己全然成了抱枕,额头上凿着“路子邢专属,擅动者死!”

日子就这么过,觉得每天都很漫长,可是回头一看,发现竟然这么多天了,一下子又有点不安。不安在什么地方有说不上来,只是心底有个角落不断地提醒我,不能这么忘乎所以。

可是一看见路子邢瞅着我时的那个表情,这些不安又到了非非想天,忙不迭地屁颠过去瞎搞蛮缠。

对于路子邢这个人,我的感觉已经很清晰。路子邢曾有过几次旁敲侧击,可是我都以糊里糊涂的神情给他莫大的挫折,心里却在偷笑:怎能给你这么多甜头!

有一种感情是无法直接表达的,何况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连话都不会说,而像现在这样呆在他身边,已经是最好的,也是我唯一所能够给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