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灵感大王

远远看见这一处村落,玄奘忍不住赞叹道:“如此汹涌大河之畔,竟有这等人家,观其气象,颇为殷实,别有内涵。”悟空笑道:“师傅虽然没有法力,眼界倒是不差。老孙望气,此处却是殷实,气韵悠长,虽不是大贵,却是福泽子孙之象。”玄奘在马上,看见路头上有一户人家,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玄奘道:“悟空,此处就是我佛门做法事的人家了,你们都不要跟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汝等脸嘴丑陋,只恐唬了人,闯出祸来。”悟空嘿嘿一笑,道:“说得有理。请师傅先去,我们在此守待。”玄奘点了点头,下了马,摘下斗笠,露出了青幽幽的头皮,却是这一路行来没顾得上清理头发,又生出一层头发之故。玄奘抖了抖褊衫,拄着锡杖,来到了门前,见那门半开半掩,却也不敢擅入,轻轻敲了敲门,道:“阿弥陀佛。”片刻后,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玄奘一见,合掌道:“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老者见玄奘一副远游僧人打扮,还礼道:“你这和尚,却来迟了。”玄奘听得一头雾水,道:“老施主此话怎讲?”老者道:“你来迟了,就没有东西给你了。若是早些来,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才来?”

玄奘闻言,知道这家是个斋僧的良善人家,躬身笑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老者疑惑道:“既不赶斋,来此何干?”玄奘据实道:“我是东土大秦始皇帝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明日天亮就走。”那老者听着,却是不信,埋怨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诳语。东土大秦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身,如何来得?”玄奘谦逊道:“老施主是个明白人,贫僧不是一人来的,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保护贫僧,方得到此。”老者恍然,道:“原来如此,请,请,我舍下有处安歇。不知长老弟子在何处?”“多谢施主!”玄奘十分欢喜,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莽撞,三个人听道玄奘招呼,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跑了过来,恰好似三妖魔进村一般!那老者看见,唬得跌倒在地,惊叫:“妖怪来了!妖怪来了!”玄奘也是无奈,上前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被扶起来,吓得战战兢兢,颤抖道:“长老啊,你这般好人才,怎么寻这样丑徒弟!”玄奘笑道:“虽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这老者吓得双腿酸软,只能由得玄奘搀扶着向里面走去。

玄奘扶着老者走进了大厅,就见灯火俱灭,僧众惊呼逃窜,三个徒弟正叉腰大笑,不禁大怒,骂道:“这泼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这般撒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堕罪与我?”玄奘脾气甚好,但是一发起火来,三个弟子也是不敢还嘴的。老者见玄奘这样一个白净和尚呼喝三个狰狞汉子,那三个却是不敢还嘴,只是低头受训,心道:“真个是有道德高僧,就是妖魔也要皈依护法呢!”当下劝解道:“长老,没大事,没大事,正要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也。”悟能却是饿了,忍不住道:“既是了帐,摆出满散的斋来,我们吃了睡觉。”被玄奘瞪了一眼,讪讪不敢言语。那老者一笑,叫到:“掌灯来!掌灯来!”家里人听得,十分不解:“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教掌灯?”虽是不解,但是老爷吩咐,几个僮仆还是点着火把灯笼,一拥而至,至大厅上,忽抬头见八戒沙僧,慌得丢了火把,抽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悟空见又吓走一批,哈哈一笑,捡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师傅坐在上面,有请那老者坐在前面,似模似样的行了一礼道:“老丈,俺是大师兄,姓孙,我们师兄弟三个样貌丑陋,您多担待。”“孙长老说的哪里话,贤昆仲,这个,样貌清奇,样貌清奇。”老者讪讪回答,想着自己方才的狼狈样,也是尴尬。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着拐杖道:“是甚么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门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秦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却是良善之人。”那老者这才放下拄杖,与玄奘师徒四位行礼,一见样貌,心道:“何止是凶,真个是三个妖魔啊!”礼毕,和自家兄弟坐在一起,吩咐道:“看茶来,排斋。”既然吩咐下去,自然是无事了,玄奘师徒用斋,这兄弟二人作陪,跟玄奘说着话。

玄奘师徒四人用斋,玄奘的饭量小,悟空不喜吃这等米面素斋,只吃了几口,就抱着一些时令瓜果在一旁有一口每一口的吃着。玄奘向那主人家兄弟合掌道:“多谢施主赐斋赐宿。敢问老施主高姓?”那兄长道:“小老儿兄弟姓陈。”玄奘惊喜道:“这是贫僧华宗了。”老者疑惑道:“长老也姓陈?”玄奘笑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什么斋事?”悟能在旁听见,一边往嘴里塞着饭菜,却不耽误说话,笑道:“师傅问这作甚!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摇头叹息道:“不是,不是。”玄奘见老者神色不对,疑惑道:“可是有难言之隐?”老者叹道:“这是一场预修亡斋。”悟能闻言忍不住笑道:“你这老头忒没眼力!我大师兄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和尚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哪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悟空闻言,抓起一把果皮丢在悟能头上,对老者道:“这呆子说话乖张,勿怪。只是,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兄弟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么不走大路,却来到我这里来?”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钹之声,特来造府借宿。”老者问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甚么?”悟空笑道:“你们居在水边,却来问我。见一面石碑,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老者又问道:“这石碑再往上走走,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见?”悟空摇头道:“未见,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诸位长老啊!那大王: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祐黎民。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悟空噗嗤一笑,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事情,你却这等背上,却是为何?”老者跌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啊!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悟空大惊道:“要吃童男女?”老者垂泪道:“正是。”悟空是个机灵的,恍然道:“想必轮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悟空又打听到:“你有几个儿子?”老者闻言,悲上心头,捶胸道:“可怜!可怜!我弟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也不知是怎么,我陈家到我一代人丁不旺。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老妻也是劝我纳妾,延续香火。没奈何寻下一房,却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悟能好奇道:“好贵名!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只因我们兄弟不曾生子,所以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到小女生年,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悟空点头,问道:“那童男是哪个?”陈澄叹道:“舍弟与我一般,只有一个儿子,也是小妾庶出,今年七岁了,取各唤做陈关保。我兄弟二人,年岁百二,止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子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斋者。”玄奘闻言,悲戚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悟空笑道:“师傅莫要莫要悲伤,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二老道:“颇有些儿,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尽得数。”悟空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老者不满道:“怎见我省?”悟空哈哈笑道:“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玄奘闻言,眉头一皱,却见悟空脸色并不是玩笑,便没有呵斥。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悟空闻听,来了精神,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甚么嘴脸?有几多长短?”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悟空闻言,道:“原来这等,却是个难缠的精细妖怪。也罢也罢,你今日斋我师徒,算你造化,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可有法相救。”此言一出,喜得陈家老兄弟起身离座,连连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