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翻红浪,蕊吞露液。

两人久别重逢,恩爱更胜当初。

这一夜你侬我侬,纠缠厮磨,又说了许久的话,快天亮时才短暂睡了会儿。

早起梳洗用饭后,几人便匆匆往长安赶去。

……

一路走去,所见所闻,无不让人骇然紧张。

朝廷的五军营和龙虎营、威武营等约莫三万精兵,皆列阵以待,誓死拱卫京都。

而那叛军逆贼分为四支杀来,秦王赵宣旻为主力,东都洛阳和宥州为右翼,潞王和宗瑞为左翼,赵宗瑜为先锋。

如今老二赵宗瑜攻来的速度远超众人的预料,已经突破朝廷的层层重围抵抗,迅速占领了罗海县。距离长安,朝发夕至,也就只有一日的路程!!

唐慎钰等人这一路走向长安,也是艰难得很,亏守长安城的将军乃唐慎钰旧友,他们几人才能顺利进城。

别看外头严防死守的,城里真是一片乱糟糟。卫军到处巡狩奔走,临时抓一些壮男充作士兵;

市场纷乱,百姓疯了似的抢购,米价比以往提高了十倍,菜蔬和盐肉成了最紧俏的东西;

豪贵之家多数闭门不出,静静观望;

也有些宗亲官户上蹿下跳的厉害,譬如懿宁家,过去被皇帝和首辅整治过,现在削尖了脑袋制造混乱,要么想法设法出城,投奔“正义之师”赵宗瑜,率先当个功臣。

要么这时候联络宗亲向皇帝试压,要求诛杀当时行新政的官员,万潮首当其冲!

……

唐慎钰等人赶紧奔去万府,谁知首辅已经入宫,三日未归家了。他告诉管家,不论如何,他都要见阁老一面。

管家知道唐大人和阁老的情谊,嘱咐大人万事小心,他会想法子知会阁老,有消息了,立即差人去唐府给您送信儿。

唐慎钰和春愿知道,现在正值存亡之秋,恩师肯定忙的焦头烂额,是战还是走,都要赶紧做决定。

既然暂时见不到恩师,夫妻俩先回了家,他们向姑妈报了平安,亦向姑妈说了公主的身世和经历。

姑妈老怀欣慰,受了他们夫妻的磕头,吃了他们敬的茶。

姑妈拉着春愿的手直掉泪,不住地说:可怜了我的儿,遭了这么多罪,你救了钰儿,是我们唐家的恩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的。

末了,姑妈还对春愿说:若是钰儿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打他。

春愿莞尔:他不敢的,我不欺负他就很好啦。

……

到傍晚的时候,万府派人来接唐慎钰和春愿夫妇。

万府灯火通明,军报络绎不绝地往进送。

唐慎钰和春愿是在书房见到首辅的。他们没想到,才短短的几个月,首辅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此时,万潮坐在扶手椅上,依旧儒雅,但足足老了十岁般,须发白了一半,眉间的川字纹凝着深深的愁绪,他仍穿着大红官服,面前的案桌上,堆着如小山般的军报和章奏。

“老师!”

唐慎钰携妻子,要给首辅磕头行礼。

“万万不可。”

万潮明显虚弱,他忙从书桌后绕出来,搀扶起小夫妻俩。万潮这几个月来昼夜劳累,眼睛浮肿,面色发黄,眯着眼仔细打量春愿,笑道:“陛下已经告知老臣所有事,您还未被废,依旧是长乐公主,君臣之礼不可废。老臣万潮,叩见公主。”

“快起来。”

春愿连忙扶起万潮,扭头望了眼身侧的丈夫,对万潮道:“您不可如此多礼,以后没有长乐公主了,我是慎钰的妻子,也是您的晚辈,合该我们给您磕头问安的。”

说着,夫妻两个一齐跪下,恭恭敬敬地给万潮磕了三个头。

“好,好。”万潮老泪纵横,连说了两个好字,他从怀里掏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玉佩,交到夫妻俩手里,看着眼前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连连点头,笑道:“佳儿佳妇,同德同心。你们俩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艰难,老夫都看在眼里,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师……”唐慎钰不禁泪目。

万潮爱怜地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谆谆嘱咐:“我以前就同你说过,你妻子是个忠勇重义的好人,你一定要爱护珍惜她,你若是敢负她,将来到了地底下,就不要来见我了,我没你这样的弟子。”

唐慎钰心里酸楚,他听出来了,恩师这是在交代遗言。他揽住春愿,郑重向恩师起誓:“其实不用您叮嘱,学生也早都做了决定,春愿是我此生唯一挚爱,永不辜负。”

春愿知道他的心,可再次听来,也不禁动容,扭头望向他:“相濡以沫,长相厮守。”

万潮连连点头,他也曾年轻过,深知人生最难得的,便是在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

万潮扶起小夫妻俩,声音哽噎的嘶哑,“你们以后要好好的,知道不?好姑娘,我钰儿身世孤苦,是最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你也不能丢弃他,知道不?”

春愿也听出来首辅的悲切,含泪笑道:“他有了我,从此就不孤单了。”

“好,老师相信你们,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万潮拂去泪,转而望向唐慎钰,往起撸慎钰的袖子,摩挲着年轻人的胳膊。担忧地问:“伤怎样了?我听郭定那小子说,你四肢断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唐慎钰笑着转了个圈,甚至还蹦跳了几下,“您放心,有神医的治疗,我早都恢复了。不信的话,您就问问阿愿,问她我身子到底强不强健!”

春愿俏脸微红,打了下他。

万潮见小夫妻俩如此恩爱甜蜜,也不禁欢喜。蓦地,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妻子,将来他死了,小杨氏和幼子们该何去何从?等到了地下,他又该怎么面对大杨氏?

他不是个好丈夫,负了两个女人。

唐慎钰见首辅面有悲戚之色,忙道:“老师,这回我和愿愿来京城,就是为了救你们。”

万潮携小夫妻俩坐下,摇头苦笑:“大势已去。赵宗瑜已经把长安围死了,再过几天,秦王和赵宗瑞的大军也将赶来,届时兵临城下,吾等全为瓮中之鳖。钰儿啊,你们不该回来!”

说到这儿,万潮那高昂了一辈子的头,此刻无力地垂下,就像秋日里最后一株**,哪怕再不愿意,也被迫向严寒风霜认了输。

万潮端起酒,喝了口,明明没有醉,可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郭太后。

“元筠哪。”万潮长叹了口气。

元筠是郭太后的小字,他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再唤。

万潮朝门那边举杯,笑得凄凉:“当初你骂我书生误国。如今因我的愚鲁,致使数十万百姓妻离子散,国家动**飘摇,陛下丢了皇位。眼看着秦王上位后,必定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无数忠臣会被戕害,他们的妻儿亲友或死或流放,永无翻身之日。如今吾就算是万死,也难辞罪责啊!”

春愿见首辅如此悲痛,温声劝道:“逆贼狼子野心,现在看看,他们是预谋已久的,安插下裴肆和夏如利这样的人,您也是被算计利用了。”

唐慎钰也跟着劝:“愿愿说的有道理。老师,您莫要太自责了。若真论起来,裴肆可是大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此番我从潞州离开的时候,夏如利告诉了我件事,裴肆已经暗中和赵宗瑜勾手指了。他要将京中的各军政机密,以及瑞世子这些年在京都暗中培植的势力和人事当做奇货,献给赵宗瑜。他这种人永不会安分,不仅祸害了本朝,眼瞧着将来秦王那朝,也会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掀起一番风浪。”

“裴肆,裴肆。”

万潮喃喃低语。

他忽然从一堆军报中取出个墨绿色封套的折子,递给唐慎钰,蹙眉道:“这是半个时辰前刚收到的,还新鲜热乎着。赵宗瑜派人从罗海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在折子里将此次造反称为清君之侧,说他顾念昔日堂兄弟之间的亲好,暂且扎营在罗海县,不进攻查干。同时,他严词问责陛下□□,将天灾人祸归于陛下宠幸佞臣奸相。赵宗瑜开出了一份佞臣名单,要求陛下即刻将这些人送去罗海县。晚一天,大军前进五十里。”

唐慎钰和春愿互望一眼,按理来说,问责皇帝应当是秦王的事,而且要不要攻打京都、采取何种策略打入,也应该由秦王做主。

这赵宗瑜如此行事,未免太着急强势了,将他父兄置于何地?

唐慎钰扫了眼那封名单,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首辅,紧接着是几位部阁重臣,后面密密麻麻还列了一些内官、大理寺、锦衣卫和军中的高官侯爵,算了算,足足三十多人。

唐慎钰冷笑了声:“问责是假,清除瑞世子培植的势力才是真吧。”

万潮点头,不可置否,老人将酒一饮而尽,“仇恨流血不能再一代代蔓延下去,天下百姓需要的是稳定啊。”

良久,万潮深深地哀叹了口气,忽然看向唐慎钰,“此番逆贼造反,老夫也曾在军报中听说了些宗瑞在潞州的举动,据说他联姻潞王、安抚逃亡而来的流民百姓、组织屯田,并且还广发求贤令。钰儿,你曾在潞州待过段时间,宗瑞到底是怎样人?”

唐慎钰大概知道恩师为何这样问了,他沉默了半天,低头道:“倒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便要替他说好话。此人心机城府之深,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能在半月之前就知道裴肆联络赵宗瑜的举动,想必很早也做过防范。此人胸襟宽阔,算得上仁善了,有秦王之智,却无秦王之残忍弑杀,有老二宗瑜之勇,却比宗瑜更沉稳果敢。瑞世子在潞州很得人心。”

“知道了。”

万潮声音嘶哑。

他看着眼前那盏就快要燃尽的油灯,陷入了沉思,蓦地开口:“钰儿,为师要

你最后帮我做两件事。”

“您说。”

万潮道:“依照陛下的性子,宁愿自尽,也不愿向逆贼俯首称臣。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救走帝后,你能做到么?”

唐慎钰牵住春愿的手,目光坚定:“我和愿愿来京的目的之一,就是营救。我心里已经有了个方案,但需要一天的时间准备。”

“好。”

万潮拉开抽屉,拿出张宣纸,提笔写了满满一页,递给小夫妻俩手里,让他们去看。

片刻之后,万潮问:“看明白了么?”

唐慎钰已然泪目,哽噎不已:“看明白了。”

“这就是第二件事,将来你去找他吧。”万潮从唐慎钰手里拿走那张纸,撕成几块,全部吃进去。老人起身,深深给唐慎钰和春愿夫妇抱拳行了个礼,随后挺起脊梁,大步朝外走。

他打开门,招招手,对守在外面的幕僚颜从渊过来,低声嘱咐:“给钰儿安排些人手,他这几日有大事要办。还有,老夫有件要紧事,即刻要面见胡太后,你去准备一下。”

颜主簿领命去办了。

万潮单手背后,望着漆黑如墨的天,转身对小夫妻俩笑道:“好了,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就此别过吧。”

唐慎钰往前疾走几步,“老师!”

万潮抬手,阻止住爱徒。

他眯住眼,再三看了数眼慎钰夫妇,笑着离开了。

唐慎钰立在原地,垂头落泪,想起着十几年来受恩师教授,日夜相处,更胜父子的情谊,他噗通声跪到地上。

春愿心里明白丈夫的举动,她也跪在他身侧。

夫妻两个,向万潮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春愿揽住慎钰,柔声安慰:“老师既然做出这样选择,想必已然思虑良久了,咱们应当尊重他。”

唐慎钰含泪点头,他扶起妻子,看向外头:“走吧愿愿,咱们也要去做该做的事了。”

春愿不免担忧:“你说,咱们能救出宗吉和嫣儿么?”

唐慎钰:“事在人为,一定可以。”

……

……

战局瞬息万变,只是一日一夜,又是不一样的变化。

驻扎在罗海县的赵宗瑜给朝廷一封封送“问责信”,逼迫皇帝将名单上的佞臣奸贼交出来,并且命皇帝将其长嫂朱氏及子女送出城。

朝廷不予理会,呵斥赵宗瑜,若是有君臣尊卑伦理之分,应当即刻退兵。

赵宗瑜大怒,索性率大军前进了一百五十里,距离长安,只在仰吸之间!!

……

十五的月圆如盘,那繁星似乎也感受到了刀兵的冲天杀气,躲起来不肯出现。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殿阁林立,辉煌奢华。不同的是,一股不安的氛围燃烧在六宫之间,太监和宫女们跃跃难安,已经出现了数十起盗窃逃亡的事,走水也发生了几宗。

胡太后紧急调了威武营来,一则拱卫皇宫,保护帝后;二则防止奴才作乱。

这几个月来,勤政殿一直纷乱熙攘,今夜却不见一位官员,清冷的很。

殿里未曾熏香,昏暗杂乱,案桌上摆满了章奏,灯具和桌椅东倒西歪。

此时,宗吉从龙椅上站起,他瘦了很多,几乎要撑不起宽大的龙袍,头顶的二龙抢珠帝冠摇摇欲坠。男人脸色苍白,面容清俊,不知是熬夜还是哭过,眼珠泛着血丝。

“陛下,当心些。”黄忠全紧跟在皇帝身后,看见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陛下这副模样,黄忠全心里也难受得紧,双手捧着鞋子,温声道:“地上有杯子碎瓷片,仔细扎了脚,奴婢伺候您穿鞋吧。”

宗吉摇头。

他一手提着剑,另一手拿着烛台,颤颤巍巍地走向西墙,在墙上订着幅羊皮地图,是全国疆舆图,画的很详细,各州县一一标述明白,甚至河道湖泊,也都画了出来。

江山如此多娇哪,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

宗吉又走近了些,他怔怔地看着用朱笔圈出来的那两个字——长安,他今夜还在这个地方住着,那明晚呢?

“娘,孩儿败了。”宗吉身子踉跄,差点跌倒,他咬牙痛哭,脑门青筋迸现,“您走了还不到五个月哪……孩儿无用,辜负了您半生的心血。将来去了地下,您打我吧……”

这时,只听偏殿的门吱呀声开了,宗吉回头看去,原来是衔珠搀扶着皇后出来了。

皇后穿着宽大的秋香色裙衫,原本肉乎乎的小圆脸,现在清减了不少,四肢纤细,但腹部却隆起。

“嫣儿!”

宗吉仿佛没看清般,他扔下剑和烛台,急奔数步过去,眼泪落下,气道:“朕不是已经让郭定带你离京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郭嫣牵起宗吉的手,泪流满面:“我舍不得你啊。”

宗吉紧紧抱住妻子,“你说你傻不傻,傻不傻!”

郭嫣摩挲着丈夫的背,“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孤零零的城里。”

宗吉下巴抵在郭嫣肩膀上,啜泣着:“可是将来怎么办?即便逆贼不杀咱们,可也会将咱们圈禁至死,后半辈子注定了屈辱和不见天日。”

宗吉一把推开皇后,他忽然变得很慌,呼吸急促,左右乱看,浑身**,疾步奔到立柜那边,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个瓷瓶,眼睛发直:“与其让逆贼羞辱,我倒不如现在就死了!”

郭嫣见状,惊吓的尖叫,奈何有孕,行动不便,且前段时间屡屡出现出血症状,卧床休养了两月,如今更是来不及阻止,眼看着那瓷瓶碰到了丈夫的唇。

衔珠和黄忠全反应极快,一左一右奔过去。

衔珠强行从皇帝手里抢走瓷瓶,而黄忠全则直接从后面箍住皇帝的胳膊,哭着劝:“陛下不可啊,蝼蚁尚且偷生,咱们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绝境!您就算为了皇后娘娘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着想,也不该自尽!”

“放肆!”宗吉大怒:“即刻放开朕!”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来了不少人。

只听咚的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呼飒飒涌进来数人,为首的正是胡太后,紧跟在胡太后身后的是唐慎钰春愿夫妇,薛绍祖李大田,还有郭定等人。

薛绍祖和郭定抬着两个大木箱子,咣当声放在地上,二人互望一眼,默契地将门关上,警惕地守在门口。

“你们?”宗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在他印象里,他之前因为假公主的事,一怒之下将唐慎钰打入诏狱。后来裴肆上报,说唐慎钰左手断指处化脓溃烂,波及到整条胳膊,高烧了两日,撑不住暴毙了。

怎么他还活着……

宗吉目光左移,望向唐慎钰身侧的那个绝艳动人的女人,他不禁上前一步,那声“阿姐”即将脱口而出,他又咽了进去,冷着脸:“你们怎么来了,是来看朕的笑话么?滚!”

胡太后抱歉地望向唐慎钰夫妇,苦笑着,温声对宗吉道:“唐爱卿和你姐姐来救你了。”

“她是我姐姐么?”宗吉声音哽咽,嘴硬道:“她分明是唐慎钰弄出来欺君的假公主!”

春愿含泪上前一步,柔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将来你怎么处置我,我半点怨言都没有。只是现在咱们能不能先将仇恨放一放,赵宗瑜的兵马离长安不远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朕为什么要走?”宗吉环视了圈勤政殿,高昂起下巴:“朕是皇帝,要与长安共存亡,朕绝不可能像丧家之犬般逃跑。”他斜眼觑向唐慎钰,冷冷道:“你是不是很得意,你说裴肆是逆贼,朕不信,现在斥候来报,裴肆已经成了赵宗瑜的座上宾了。当初朕那样对你,风水轮流转,居然要你来救了。”

“对,我就是很得意。”唐慎钰明显也带着怨怒,“你是非不分,听信谗言,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是该!你以为我愿意救你?是愿愿和首辅相求,是当初皇后娘娘救了我们夫妻,我才来这里的!”

春愿知道丈夫嘴硬心软,她拉住慎钰,柔声劝:“别说了。”

宗吉嗤笑:“你们都这样看朕的吧,朕是亡国暴君,朕活该。”

说着,宗吉深呼吸了口气,要往墙上去撞。

得亏春愿眼尖手快,横身挡住,宗吉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她撞倒,她肩膀生疼。饶是如此,春愿还是急得爬起来,去搀扶身边的宗吉,“阿吉,你没事吧?”

“要你管!”宗吉甩开春愿的手,“滚!”

春愿这时候也生气了,“你恨我假冒公主,可我伺候了你亲姐姐这么多年,为你姐姐手刃了仇人,你感谢过我么?我当初就告诉你了,裴肆觊觎非礼我,你信了么?”

春愿泪夺眶而出,恨得打了下阿弟的胳膊,“他在你眼皮子底下弄鬼,把我囚禁在蒹葭阁,鞭笞羞辱我,甚至把我打失忆,这些你知道么?他害死我两个孩子,你知道么?因为你的放权宠信,他将我丈夫四肢打折,眼睛毒瞎,你知道吗?说到底,谁对不起谁更多?你欠我这么多,怎么,想一死了之,根本没打算偿还了?”

这时,胡太后小跑数步上前,她头上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胡太后扬手,啪地打了宗吉一耳光。

胡瑛手都是抖的,骂道:“宗吉,从前我怕你疼你,这是我第一次打你。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在母亲尚在的时候自杀?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把郭嫣母子置于何地?!我现在就说了,我感谢郭元筠教养你长大,可我也恨她宠坏了你,把你教成了一根筋!”

宗吉低头坐下,啜泣不已,“对不住,阿姐,对不住,娘。朕对不住你们所有人,朕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你们。”

胡瑛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从后面环抱住宗吉,轻轻地吻着儿子的头,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儿子的脸,似要记住这感觉。她望向春愿,用口型说了句“多谢”,随后,又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会意,疾走数步上前,说了句“得罪了”,他手成刀状,直接砍晕了宗吉,又从袖中掏出个瓷瓶,往皇帝嘴里灌了些迷药。

他朝薛绍祖等人挥挥手,薛绍祖和郭定会意,打开大箱子,从里面搬出两具穿着帝后华服的男女尸体,看尸体的颜色,已经死了几日,头发里还残存着土,像是刚从挖出来不久,那女尸腹部也隆起。

郭嫣见状,手附上自己的小腹,惊道:“这……”

唐慎钰抱拳:“来不及向您解释了,委屈皇后娘娘藏身于木箱中,臣这就送您和陛下出宫。”

郭嫣深信唐慎钰和春愿夫妇,也察觉出这件事胡太后参与做主了,忙点头:“好!”她提起裙子,在跨入木箱的刹那,忽然停下,转身跪下,向胡瑛重重磕了三个头,哭道:“娘,孩儿未能在您跟前尽孝,实在愧对您。”

胡瑛双手扶起郭嫣,她看向已经装进箱子里的宗吉,拂去眼泪,手抚摩着郭嫣的肚子,哽咽着叮嘱:“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宗吉就交给你了,你多劝劝他,他脾气不好,请你一定要让着他些。这些年娘能看出来,他是爱你的。长安,就交给我吧,这些人以后还要活下去啊。”

“嗯。”郭嫣含泪答应。

胡瑛轻轻地将郭嫣往前推,“快去吧。”

郭嫣再三拜别胡太后,躺进了木箱子。

郭定等人将两口木箱子抬起,与黄忠全先一步离开了勤政殿。

这时,春愿发现衔珠走在门口又停下了。

“珠儿……”春愿疾走几步上前,柔声问:“你怎么不走?”

衔珠笑道:“我是胡娘娘带进宫的,日后她就一个人在这深宫里了,我要陪着她。”

春愿晓得,衔珠虽说脾气跟爆炭似的,但却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她将唐慎钰扯过来,夫妻两个一起给衔珠行了个大礼。

春愿含泪道:“好妹妹,多谢你这两年的伺候,多谢你上回冒死来蒹葭阁送信,想必裴肆暗算你不少次吧。”

“嗨。”衔珠腹部隐隐生疼,她被暗下过药,伤了身子,以后可能很难生养了。衔珠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他不过是警告了我几次,没什么的,我也因祸得福,皇后娘娘收我做义妹,封我为义山郡主呢。”

春愿握住衔珠的手,哭着笑:“对不住啊,刚来长安的时候,我还欺负了你,把你的名字改了。”

衔珠也是近来知道假公主的事,她莞尔道:“说起来,咱俩还真是有缘哩,我叫衔春,你叫春愿,都占了一个春字。现在我可比你大啦,我是郡主,你是平头老百姓。”

说着,衔珠朝唐慎钰挥了下拳头,佯装吓唬:“你这人,之前弄得我家公主哭了好多次,以后你要是敢欺负她,本郡主可饶不了你!”

唐慎钰躬身笑道:“不敢欺负。”

春愿与衔珠相拥,在女孩耳边低声叮嘱:“日后一定小心。”

“你也是。”衔珠拍了拍春愿的背,“以后要痛痛快快地过完下半辈子。”

“嗯。”春愿郑重保证,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唐慎钰会意,将带来的火油浇满勤政殿,把蜡烛扔进去。

顿时间,火苗就窜了起来,勤政殿里纸张多,火根本控制不住,越烧越旺。正如这摇曳不安的王朝,在轰轰烈烈后,最终只剩下灰烬。

春愿和唐慎钰牵着手,准备离开皇宫。

刚走了几步,胡瑛忽然开口,叫住她:“春姑娘!”

春愿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看见胡瑛的身影在烈火中显得越发单薄,对于胡瑛,她的感情是复杂的。

“娘娘。”春愿莞尔浅笑。

胡瑛含泪,道了个万福:“这两年,我没有给过你好脸色,也没有疼爱你,对不住。”

春愿心里空空的,笑道:“都过去了。我也对不住您,很少在您膝下尽孝。”

胡瑛望着几丈外的那个美人,仿佛透过她,要去看另一个女孩,“多谢你,照顾我女儿。”

“您要照顾好自己。”春愿忍住眼泪,和丈夫跪下,代小姐替胡太后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向着那黑暗处奔去,远方未知,但起码充满了生机和自由。

她和慎钰带着帝后,离开了皇宫。

皇宫的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烧焦的烟气充斥在上空,太监宫人们的惊吓声此起彼伏。

马车穿过长安的街巷,待到万府门口的时候,春愿和慎钰隐隐听见阵悲怆苍凉的古琴声,因着首辅早先的交代,他们没敢进去,只是短暂的在门口逗留片刻,望向那幽深府宅,遥遥向这位充满争议的名臣致礼。

……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