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

天渐渐暖和起来。

晌午日头高悬,官道上疾驰而来两辆马车,前后各有三个彪悍的汉子开路护行,他们年纪各异,身上皆携带超过五种兵器,眼神凶狠坚毅,一看就不好惹。

前面那辆马车比较特殊,比寻常的略长些,车口还搁了块木板。原来里头躺着的病人身量太过高大,平躺下后车子装不下,两条腿有半截伸到外头。腿上盖了厚厚的被子。

车内药味甚浓。

唐慎钰此时平躺着,他脸上的伤好些了,头发也洗净了,手腕、脚腕上了药,四肢的断骨已经接上了,和木板一起绑着,方便恢复固定。

在他身边,薛绍祖盘腿而坐。数日来的悉心照顾病人,薛绍祖看上去稍有些疲惫,手里还拿着纱布,头垂下睡着了,涎水成串流下。

“阿愿,阿愿……”唐慎钰仍昏迷着,但总算有了动静,喃喃地唤人。

薛绍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大人!”

他抹了把涎水,忙俯下身,双手轻按住大人的肩。这两日大人情况有所好转,虽未醒,但偶尔会说一两句胡话,总是在念叨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

薛绍祖拧开水囊,给大人喂了点水,柔声道:“最多再有三天,咱们就到了,您一定要撑着些。”

就在此时,唐慎钰忽然惊醒,眼前一片灰茫,就像笼罩了层雾,他浑身虚软酸疼,抬手去找人,却发现胳膊疼的根本使不上劲。

“阿愿,阿愿你在哪儿?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薛绍祖见大人醒了,顿时喜极而泣,“大人,您可算是活过来了。”

“绍祖。”

唐慎钰寻着熟悉的声音扭过头去,他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犹记得他被裴肆囚禁了数日,阿愿谋算裴肆,让那条毒蛇带她来地牢,没多久,绍祖等人就跟着过来营救他了。

后面裴肆勃然大怒,揪住阿愿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那个太监阿余给他强灌了毒。

“公主呢?”唐慎钰急忙问。

薛绍祖面含忧色,温声劝,“公主还在宫里,您别担心她,她再怎样都是陛下的亲姐。”

“不,不。”唐慎钰声音嘶哑,“我是说,密室里的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穿藕粉色袄裙那个,就是和裴肆在一起的姑娘!”唐慎钰慌的都磕巴了,“她,她现在在哪儿?你们把她救了吗?”

薛绍祖并不知那位姑娘其实就是公主,摇头道:“裴肆说那位姑娘是个妓.女,是他专门找来羞辱您的,后头又说是他新娶的老婆。属下当时救了您后,瞧见那位姑娘伤了头,满脸是血,可怜的很,就也想将她带走。可裴肆那杂种忽然发凶了,强横的很,说若是我们敢打她老婆的主意,他就翻脸,一定和我们拼到底。属下觉着还是救您要紧,便没再管,赶紧带您离开了。”

听见这话,唐慎钰心如同沉到冰窖里般。

“大人,您怎么了?”薛绍祖见大人神色黯然,想着自己是不是做出什么了,忙问:“那位姑娘您认识么?”

“没事。”

唐慎钰心里发酸,强咧出个笑。

说不难受,是假的,明明他们两个都有机会脱身。但绍祖他们并不知道阿愿是假公主,更不知道阿愿现在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

若是他把真相讲出来,绍祖定会自责,说不得还会冒险回京,潜入宫中救阿愿。他绝不能再让兄弟们为自己犯险了。

这时,薛绍祖察觉到大人眼睛不太对劲儿,茫然无神,他试着在大人眼前晃了晃手,惊愕地发现大人竟没有反应,“大人!您、您的眼睛……”

“看不见了。”唐慎钰一笑,艰难地挥挥手,“没多大事,眼睛看不见,耳朵还能听见,万幸手脚还能动,老天待我不薄了。”

薛绍祖见大人如此沉稳平静,越发心疼。

大人他得知身世、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欺骗、妻子被囚、他自己深陷囹圄,险些被阉人折磨死,寻常男人若是遭遇一件,不说自我了断,怕是就此消沉堕落,大人却如此轻描淡写,他的心得百炼过多少次,才能成这样的钢哪。

薛绍祖垂泪哽咽,“大夫说您中了好几种毒,属下猜测,您眼睛看不见,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等到了潞州,找到老葛……”

薛绍祖抿住唇,不敢再说了,大人是非恩怨分明,早都和那些逆贼断绝关系往来了,必不愿去潞州。

“对不住啊大人,是我擅自做主,”

“别这么说兄弟。”唐慎钰吃力地抬手,依照声音,去寻摸薛绍祖的手,含泪笑道:“若不是腿脚不便,我必得给你磕个头,感激你和各位兄弟的救命大恩。我已经被陛下厌弃废黜,以后没有大人了。我小你几岁,你叫我唐老弟便好。”

“这怎么成!”薛绍祖反握住唐慎钰的手,“不论何时,您永远是属下的官长,若没有您,属下现在依旧是个蟊贼,哪里有吃上官粮的一天。您不知道,如今京中都在传‘潞州五忠义’,说的就是咱们三十余人去,最终五人还的事。前几日太史公专程找到我,详细地问了我细节。我也没想到,我将来竟可能有记入史书的一日。”

薛绍祖眼里有光,他顿了顿,劝道:“这次您就算怪我,我也要将您带去潞州。”

“去,当然要去!”

唐慎钰紧紧抓住兄弟的手,眼神坚定。“葛春生那老家伙还欠我的救命恩情,他必须还回来!他必得把我的毒和眼睛治好!”

唐慎钰蹙眉,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他刚才发了疯似的想返回京城,营救阿愿。可是以他现在的状态,完全就是个废人,怎么去救!所以,他一定要尽快治好伤,哪怕眼睛好不了,胳膊腿脚也必得好起来,到时便是摸瞎滚爬,也得去救阿愿。

看裴肆那晚在地牢吃醋发酸的样子,那条毒蛇似乎……真的爱上了阿愿。但这次阿愿为了救他,谋算了裴肆,以那条毒蛇睚眦必报的性子,必会报复回来的。但依绍祖方才所讲,裴肆当着众人的面说阿愿是他老婆,不惜翻脸火并也要带走阿愿。

大抵,裴肆不会杀阿愿,但却会……

唐慎钰不敢想,阿愿会遭遇怎么样的折磨,他此刻简直心如刀割。

他要去潞州见赵宗瑞和夏如利,一定要逼问他们有关裴肆的一切秘密,秦王培养了裴肆这么多年,难道就这么放心安心?若没猜错,赵家父子手里,肯定有裴肆的什么把柄。用此把柄逼迫裴肆放人,未尝不可!

以上,是基于阿愿还活着。

若是阿愿没了……

唐慎钰莞尔。

这辈子,他曾功成名就,也曾潦倒被囚。他该做的事,业已做完,该报的恩,也全都报了。

可以说,这世上已无牵挂,也没有什么遗憾,所思所念,所放不下的,也惟有阿愿一人而已。

若是阿愿走了,那他也跟着走,没什么好说的。

唐慎钰嘱咐薛绍祖,“联络一下咱们在京中的兄弟,帮我给黄忠全公公递封信,让他想法子确认一下,公主是不是还、还活着。”

“是。”

唐慎钰还晕乎乎的,问:“现在外头形势如何了?”

薛绍祖摇头道:“长安依旧灯火马龙,瓦市歌舞照常。快到清明节了,新草已经长出来了,陛下怕人心动**不安,让宣德郡主办马球会,热闹的很。”

唐慎钰神色黯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蹙眉问:“那外头战事怎样了?”

薛绍祖长叹了口气,掀开车帘子朝外看了眼,道:“咱们一路往南,途经长顺战场,尸横遍野,野狗野猫刨开坟包,分食士兵死尸。大量百姓携家带口出逃,朝廷征不到兵,就强行把人户家中的老人抓走。

战乱之下,易滋生腐败剥削,地方官吏简直变成了饕餮,借着朝廷征兵征粮的政令,十倍百倍勒索威逼百姓。有些人无法忍受,自绝于道路,有些人听说赵宣旻和赵宗瑞父子爱民如子纷纷往幽州逃去。

朝廷虽控有四十万兵马,可多年安于现状,战力不行。反观幽州,尽是强将良兵,多年来又有对抗戎狄经验。那秦王的二公子赵宗瑜带领的虎贲骑兵强横无敌,短短半月,已经连下十城了。如今连宥州都响应秦王了,有些人说,不出三个月,长安就会易主。”

唐慎钰心里难受:“长安啊,终将难安。如今恩师一个人,孤木难撑。”

薛绍祖轻轻按住大人的肩膀,哽噎道:“首辅让属下给您带一句话。”

“你说。”

薛绍祖道:“闲云野鹤,铮铮铁骨。”

唐慎钰沉默半晌,他明白恩师这话里的深意。这时,他身上千日醉毒又发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酒没?拿些来喝。”

……

……

长安

当裴肆得知那个女人又整出幺蛾子了,他着急忙慌撂下手中事,急匆匆乘船往蒹葭阁赶。去后看见,玉兰和太监、嬷嬷们站在院中,又是作揖又是祷告,求房顶上的小祖宗下来。

那位小祖宗呢?

裴肆仰头看去,惊愕地发现她这会子躺在屋脊上,头枕着胳膊,左腿搭在右腿上,还晃着脚,正旁若无人地喝酒。

“莺歌!”裴肆看的心惊肉跳,那屋脊距离地上有两三丈高了,摔下来若是不死,也得骨折。他心里着急,怕吓着她,不敢大喊,扭头冲玉兰等人压声发火:“她怎么上去的!你们都是吃干饭的?怎么不看着些?!”

玉兰噗通声跪下,双手呈祷告状:“求掌印恕罪,那会儿奴婢伺候她睡下了,谁知没一会儿,她竟忽然爬上了房顶。奴婢们劝了半天,就差割头求她了,她就是不理。”

这时,忽然传来嚓啦声巨响。

裴肆扭头看去,原来那女人从房顶抛掷下来个空酒瓶,瞧这满地的瓷碎片子,她应该喝了不少了。

裴肆越发怒了,喝叱:“又是谁给她拿酒的!”

玉兰如同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哭道:“她说要是不给她拿酒,她就跳下来。她那个古怪脾气,和从前的善良温顺完全不一样,恶魔一样,说到做到的。奴婢实在害怕出事,就给她拿了些玫瑰果酒,想着那玩意儿和甜饮子般,喝些不会出事的。”

“可那也是酒!”裴肆真是要气死了,“每人赏三十鞭,她要是再出幺蛾子的话,本督割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后,他脱下碍手碍脚的棉衣,只穿件单薄的长袍,急忙往二楼奔去。他翻出窗子,顺着旁边的天梯往上爬。

裴肆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恐高,这会子手心脚心全是冷汗,口干舌燥的,眼前也阵阵发晕发黑,若是现在有人要杀他,只需轻轻推一把便好。

他提着口气,走在屋脊上,尽管这屋脊足足有一脚宽,可他还是走得小心翼翼。抬眼看去,那女人里头穿着淡粉色的寝衣,外头套了件纱衣,悠然自得地喝酒,全然不理现在是不是来人了。

“莺歌,你喝醉了么?”裴肆谨慎地坐下,顿时松了口气,连连擦着虚汗。

“没有呀。”春愿摇晃着脚,喝了口酒。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裴肆显然不满,仍按捺住脾气。

“看星星呀。”春愿足尖指向天,粲然笑道:“多好看哪。我就想,为什么星星掉不下来?为什么星星会闪闪发光?一开始,我想让你摘下来,放在我屋子里,那么我每天就都能看到。后来我想啊,星星在天上才好看,干麽要摘下来,它离开它的爹妈、爱人、朋友,得有多难过啊。”

裴肆开始还不高兴,听见她这欢乐天真的话,不禁莞尔。

这瞬间,他也放下了所有防备,难得不再想着算计和阴谋,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般,坐在他喜欢的女人跟前。

“这里的星星不好看,江河上的才叫美哩。”他双手撑在屋脊,双腿放松的伸直,仰头看星星,眼神温柔,“小时候,我总问我妈,爹爹在哪里?阿妈说,爹在月亮落下的地方。那时候我才几岁,个子矮,够不到月亮,等到晚上的时候,忽然看到月亮和星星倒映在水面,我这个小傻瓜竟然跳进去捞。”

春愿枕在男人腿上,“那你捞到月亮了吗?”

裴肆手抚着女人的脸,莞尔,“嗯,捞到了。”

春愿心里呸了口,你当我傻啊,月亮在天上,水里的是影子,怎么捞。

她看向远处那辉煌气派的殿宇阁楼,忽然坐起来,期待地看着男人,“我不想在这里待了,像笼子里的鸟,一点自由都没有。我想去外面,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裴肆脸色微变,再次警惕起来,寻思着她这段时间是不是装的?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逃出去?

裴肆淡淡笑:“去外面做什么。”

“去玩儿啊!”春愿忙道。她可不会告诉他,她要去找那个马奴,要去找真相。

“这里不好玩儿吗?”裴肆莞尔,“这里有猫、花,还有秋千,不够你玩吗?”

“可是这里很小!”春愿不满。

“这里安全。”裴肆一口回绝了她,“除非我死了,你绝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春愿不高兴了,赌气般背对着男人,连喝了好几口酒,烦的去挠脚踝,抠绣花鞋,忽然,她在鞋底摸到块又硬又酥的东西,是猫儿的屎。

“好啦,别耍小性儿了。”裴肆轻轻地抚着她的胳膊。

春愿嘟着嘴,身子左右拧,甩开他的手。

她想捉弄这个坏人,于是偷偷摸摸的将猫屎捻碎,投进酒壶中。

“那这样吧。”裴肆下巴抵在女人肩榜,哄道:“最多三个月,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咱们去坐大船,在海上看星星。”

“真的?”春愿一听自己要离开这个笼子了,顿时激动。

“真的。”裴肆笑着点头。

“好!”春愿转身,豪迈地搂住裴肆的脖子,把酒壶口抵在他嘴边,给他灌酒。

“唔--”裴肆大惊,紧抿住唇,他从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心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她是不是下毒了?!

算了,下就下吧。

他牙关松启,大口喝,玫瑰酒花香浓,竟还有点渣滓,估计是花瓣碎吧。

“哈哈哈哈哈”

春愿乐的拍腿笑,兴奋之下,竟也喝了口酒。猛地想起这酒掺了猫屎啊。她不开心了,一把将酒朝底下砸去,蓦地瞧见那个爱放连环屁的太监吓得往后一跳,竟“噗”地放了个大屁,太监脸窘得通红,手捂住屁股,跪下连连磕头。

春愿又被逗乐了,笑的前仰后翻,差点跌下去。

“小心!”裴肆立即搂住她,“生气”地轻打了下她的屁股,“别乱晃,掉下去怎么好。”

“没事儿。”春愿毫不在意地手一挥。

“你真是喝多了。”

裴肆宠溺一笑,手指当梳子,替她通顺头发。

他心里还是疑惑,便想着试探一下,观察着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动作,故作难过:“莺歌,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俩之前有过个孩子?”

“嗯?”春愿愣住。

裴肆手掌附上女人的小腹,半是真情,半是假意,“你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怀了整两个月,忽然掉了。”

春愿只觉得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同时头忽然刺痛,她拼命回想,什么都记不起,而小腹也竟开始疼。

她感觉呼吸困难,双手捂住脸。

“你怎么了?”裴肆见她弯下腰,好像在拼命回忆。

“没事。”春愿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裴肆猛地记起来,当初她失去了和唐慎钰的孩子,简直是痛不欲生。而失去他的孩子,她就当没发生这个事似的,甚至似乎连一滴泪都没流,该干什么干什么。

难道对于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她是在意的。

而对于痛恨的男人孩子,失去就失去了,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裴肆眼神冰冷,如果她依旧没心没肺,说什么“都过去了”“孩子和咱们没缘分”这种话,他今晚一定要让她痛哭流涕。

不论用什么法子!

“咱们孩子没了,你有什么感觉?”裴肆追问。

忽然,他看见她抬起头来。此时,她满脸的泪,眼睛哭的通红。

“你在难过?”裴肆有些不相信。

春愿泪如雨下,哭的喘,“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我一想起孩子,就很难受,肚子疼,骨头疼……我感觉自己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根本没有人拉我一把。”

她抓住裴肆的胳膊,紧张地问:“我怀过几次孩子?都是怎么失去的?”

裴肆不敢回答,他一把搂住她,也落泪了,这是属于他们俩悼念孩子的时刻,最干净的时刻。

最终,裴肆只说了句。

“都过去了。莺歌,现在只剩咱们两个相依为命,咱们一定要好好的。”

春愿头埋在他肩头哭。

她记不起以前,但身体上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在,她是真的难过。

夫君啊,你能过去。

可我过不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