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得像全身都被剥净了皮。

右手臂尤其疼, 应该是烧坏了骨头。

以后再也不能画画了。

当然,他应该没有以后了。

还记得他当僧人了慧时,行医念经之余, 就喜欢描些丹青。

沈迦玉来之前,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沈迦玉来之后,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和她。

永仁堂里那些充满回忆的古旧画作,皆是他当年一笔一划描的,记录他和沈迦玉度过的短暂美好时光。

迷迷糊糊中,他梦到自己走到鬼门关。鬼差说他尘缘未了, 怨气太重,不肯收他。于是他只得又飘飘****回到人间。

沈舟颐……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沈舟颐!沈舟颐!你别死!”

似乎是邱济楚,一声急似一声。

浑浑噩噩。

他为什么叫沈舟颐呢?

他前世法号叫了慧, 无有俗名, 也无有姓氏。重生一遭, 之所以选择托生在沈姓人家, 是由于沈迦玉姓沈。

所以夫唱妇随,他便叫沈舟颐了, 倒没什么特殊渊源。

前世他也算个才子,因为生下来身体孱弱,被贫穷的父母丢弃到寺庙养病。

寺庙清幽啊,他小小年纪看破红尘。众生皆苦, 不是被疾病折磨, 就是为情.事所扰。

师父法号圆尘, 寺庙的和尚都尊一声圆尘禅师。

夏天天气热, 念经打坐常常要五六个时辰, 他年纪轻, 有时候热得汗流浃背。

圆尘大师告诫他:心静自然凉。

慢慢的, 他也能敲三天三夜木鱼而不知觉疲倦了。

寺庙许多小和尚俗心未除,常常偷懒耍滑,唯有他愿意静下心来跟圆尘禅师苦修。

圆尘禅师看他是可锻之才,将毕生普度世人的佛法都传授给他,希望他将来继承衣钵。

他对圆尘禅师三叩首,拜其为师父。

师父常说:了慧与佛有缘。

因为他右肩上,生来带有一朵小小莲花印记,绯红似火。所有人都说那是妖异不祥征兆,唯有圆尘禅师觉得那便是我佛的红莲华啊。

了慧将来,必成大器。

师父教导他整整十一年,后来寿终正寝,于坐禅中安详圆寂。

十一年,他从不谙世事婴孩,成为清心寡欲的少年僧人。

年少时他最爱做的事情是放生,看着那些小鱼重回河流,自由自在,他内心仿佛也得到慰藉,由内而外甜。

年岁稍大些,他开始研习医术。

庙里常有香客,或是身患重病祈求菩萨垂怜,或是贫穷没钱买药的。了慧尽量用自己浅薄的医术,为他们减缓苦楚。

他当时对医道一知半解,生怕医坏人,更未敢受人香油钱。可经他手治过之人,小毛病大多能自行痊可。

数年来,他在北地甚有清望,高洁的品行为许多香客所夸赞。

医道这行,一旦入门上瘾,就很难抽身而退。了慧越行医越觉得人体奇经八脉无限奇妙,越能理解草木生灵相生相克的妙谛。

找他看病的人持续增多,他面临的难题也持续加重。后来他去山中尝百草,九死一生,流淌的一身宝血能解世间百毒,在当地的清名便更广为流传。

寺庙地处北地,香客大多为柔羌穷百姓。那些被苦楚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中有穷凶极恶的,也有安分守己的,了慧不究过往,统统把他们救下,有好几次为医别人险些赔上自己性命。

渐渐,当地人都尊他为“佛医”。

后来这名号传到柔羌国王耳中,国王笃信佛法,竟还屈尊亲自来拜访他。

北地在国王的治理下,康衢烟月,盛世太.平。了慧生逢其时,巧遇明主,又有一身治病救人的好本领,本可以功德圆满。

当时北地有一位女战神名叫沈迦玉,英姿飒爽,杀人无数,曾替老国王安定柔羌边陲,武艺好生高超。

但由于她杀过太多人,心智渐渐堕入魔道,个性偏执,以打仗为瘾,手上罪孽无数,甚至野心勃勃要刺杀老国王自己称帝。

因为沈迦玉带兵频频挑衅,柔羌已经平白得罪了好几个邻国。本国百姓更连年生活在战火之中,人心惶惶,生灵涂炭,鸡犬不宁。

柔羌王国决定铲除这个女魔头,命心腹暗中在利箭上喂北地毒花——雪葬花之毒,追杀她整整五天五夜。

沈迦玉虽然侥幸未死,但中了雪葬花之剧毒,无药可解,命在顷刻。

她走啊走,血水流淌一路。

好不容易碰到一户茅庐,本欲杀进去抢点吃的和水,却发现主人是个会治病的佛子。

佛子年方十七,细皮嫩肉不知膻腥,润得能掐出水来。箪食瓢饮,独自居住在深山中。

庭前晾满草药,这小佛子仿佛就是北地圣僧,有一双妙手回春的手,由他治好的疑难杂症难以计数。

沈迦玉决定挟持他。

骗钱骗色骗医术,最后再将他一刀剁了灭口。

了慧见沈迦玉浑身是血,下意识往后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沈迦玉气息微弱,跌在地上,勒令他过来。

她手中握有长刀,削铁如泥,即便身受重伤也照样能把他剁成肉酱。

“叫什么?”

了慧诚恳答,了慧。

果然是那位包治百病的圣僧。沈迦玉登时便想割开他的脖子取血。

但了慧生得实在俊秀,一身雪白僧袍风华浸远,令沈迦玉忽生几分贪婪色心。

她连年征战,已近三十,风华绝代的成熟.女人,毁掉她手中的男子贞洁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数。

眼前这佛子可比她府上那些庸脂俗粉的男妾都漂亮,若非眼下情形特殊,沈迦玉还真想饶他性命,掳他回府上当个锢宠。

沈迦玉蓄意把受伤的雪白肌肤露出来,柔荑似柳枝拂过他胸膛。

她的魅力她自己清楚。

了慧何曾经历过这等考验,禅心蛊乱,跌跌撞撞惶恐难安。

沈迦玉哈哈大笑,颇有种老牛吃嫩草的爽感。

她娓娓**佛子:若治好她的毒,她就陪他睡一夜。

了慧吓得更甚,额头渗出细汗,紧闭双眼拒绝看她。

沈迦玉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呆子。

软磨不行,唯有硬泡。

她将溅血的钢刀横在他白嫩脖颈上:我杀人可没有理由。

了慧面如土色,半晌喟然道:我救人也没有理由。

沈迦玉是了慧救的第一千个人,马上他就能功德圆满了。

他放自己的血给她喝,不遗余力。

两人在茅屋颇度过一段清净时光,了慧给沈迦玉做奴做仆,喂汤喂饭,甚至她脏污衣衫、沾血钢刀都是了慧洗的。

她举止洒脱,饶是重伤之下食也不可一日无酒。她拒绝吃了慧烹的清汤寡水素斋,经常去山中猎杀野兔獐子一类,在了慧面前宰杀,大肆夸赞其美味,弄得哀悯众生的了慧常常泪流满面。

“装什么。”

沈迦玉用手指蘸一滴烈酒,轻轻涂抹在了慧色淡的双唇上,问他:“好喝吗?”

了慧瑟瑟发抖,拼命挣扎,可沈迦玉却将他双手死死扣住,使他动弹维艰。

她伤已痊愈七七.八八,浑身武艺恢复,弱不禁风的了慧哪里是对手。

辛辣酒水钻入鼻窦,了慧呛得直咳嗽,极力侧头相避,却还是被沈迦玉灌了酒。

脑袋迷迷糊糊快要炸裂,他从没和女人靠得如此近过,一股全新、怪异情愫涌来——圆尘大师从未教过他的。

沈迦玉凤眸明媚而清爽,魅惑的意味昭然若揭。

她将他压在柔软帐榻上,固定他两只手腕在脑袋两侧。

“小年轻,会么。”

了慧双眸呆滞,满是愤怒,拼命挣扎。

沈迦玉爽朗地嘲笑他。

“贫僧已许空门。”

了慧咬牙隐忍,嘴角都快被他咬出血,“若女施主执意强逼,贫僧唯有以死明志。”

“还挺清心寡欲的。”

沈迦玉对善恶没有特别明确的界限,若在平素她肯定强了,管他事后会不会以死明志。但念起自己还要靠这小佛子的血供养身体,只好亵渎他两下,便遗憾放他走。

了慧如惊弓之鸟,事后三天都没再踏入她房间半步,饭食血药皆是他隔着窗户递进来的。

沈迦玉不屑。

装模作样。

也至于?

修行门规森严,了慧私自藏个女人在自己山中茅屋,大大有违清规戒律……况且这女人还罪大恶极。

心平气和时,了慧也曾问过沈迦玉: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那么多人?

北地好不容易迎来和平,如今海晏河清,沈迦玉有一身勇猛武艺,若俯首称臣,柔羌王会优待她的。

战火一启,伤害最大的是两国百姓。

沈迦玉眼中却溢出冷毒的光。

“只要我活着有一口气在,定然要亲自摘下柔羌狗王的人头,屠尽柔羌每一个蛮子。”

了慧:“为什么?”

沈迦玉指了指自己。

原来她是亡国公主,现在坐在柔羌国王宝座上的那个人,道貌岸然,阴险虚伪,原本是她皇叔,却用奸诈手段害死她的父王母后,强夺了她家王位。

这北地天下,原本属于她的。

她自己应该做这北地之王,而非向谁俯首称臣。

此乃沈迦玉身上最大的秘密,父母死后她从没跟别人提过,不知怎么就对了慧吐露真言。或许是瞧这小和尚单纯天真,又或许他现在落在她手中,手无缚鸡之力,她随意跟他诉诉苦并没关系。

了慧劝她:“冤冤相报何时了?富贵权柄都是过眼云烟。施主已犯下杀业,莫如就此放下屠刀,放过苍生,也放过自己。”

沈迦玉哂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替别人求情,你觉得我就不会杀你么?”

了慧语塞,哀然垂下头。

沈迦玉必须要报仇,把杀人当成唯一准则;而了慧却必须要行善,把行善当成唯一准则。他认为她在犯傻,她也认为他在犯傻。他们两个注定是黑与白,注定是两个世界永不相融的人。

了慧可以为救一个陌生人放自己的血,沈迦玉却会为保自己的性命,而滥杀无辜。之所以没杀了慧,并非因为她对他同情感恩,了慧暂时还有用处罢了。

对于善恶的立场,两人截然相反。

自从沈迦玉来后,茅屋仿佛更换主人,了慧一日日照顾沈迦玉,给她洗衣做饭,还要放血替她治病。而沈迦玉坐享其成。

沈迦玉虽说了自己过往,却对了慧的过往毫不感兴趣。了慧想把师父圆尘大师教导自己的道理也讲给沈迦玉听,她每每总是烦躁打断,用钢刀勒令他闭嘴。

了慧只得闭嘴。

活着十七年,他最崇敬的人就是他师父。

若师父尚未圆寂,定会为他指点迷津。

又过几日,沈迦玉伤痊愈。

她立刻就要走。

脑袋多在仇人颈上呆片刻,她都恨得五内如沸。

刚一下山,沈迦玉就和柔羌王士兵碰上。伤愈后的沈迦玉大展神威,将士兵杀得落花流水,俘虏统统枭首。

她在一片血腥中放声长笑,杀意的刺激使她几乎失去理智,连同两个无辜路过的爷孙俩也被她斩了首。

那孩子才七岁大。

了慧目睹这一切,又愧又怒。

是他,是他糊涂愚蠢,救下一个女魔头,才害得那爷孙俩惨死的。

了慧曾苦苦哀求沈迦玉回头,沈迦玉不听。

接下来,她还要去屠村,她还没杀够人。

了慧坚决反对,准备以命阻止她。

恰在此时,沈迦玉却忽然吐出口黑血。原来方才厮杀得太剧烈,引发她旧疾崩裂,又昏倒过去。

了慧怨她乱杀无辜,见她晕倒也不理会,跺跺脚就要走。

走几步,蓦然又停下。

唉。他终究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昏昏沉沉中,沈迦玉感觉自己心脏剧烈跳动,节奏紊乱。

睁开一线眼皮,了慧正在喂自己喝解毒之血。

“我怎么晕过去的?”

了慧:“体内毒没拔干净。”

“明明前两天你说我的毒拔干净了。”

了慧漠然,喂她喝完血后,将血碗和纱布端走。

沈迦玉这才看见,桌上摆着几株雪葬花,而自己的指尖被花刺扎伤了小孔。

是他,又给自己下了毒。

沈迦玉勃然怒起,拔剑欲斩了慧。了慧不躲不闪,凛然赴死。

她踉踉跄跄跪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提剑的力气也丧失。

他道:“施主如果不肯听贫僧讲佛经,数日之内就会殒命。”

沈迦玉被这小僧暗算,无比憋屈:“你好大的胆子!你活腻歪么?我现在就杀你!”

苦于手臂乏力,否则早将眼前人斩成千万段。

了慧面无表情,掩门离去。

他依旧割血为沈迦玉拔毒,但每日用量比之以往减少。他要让沈迦玉对自己形成依赖性,这样一来,她枉顾他的劝告就会死。

了慧天真以为,这样方式可以净化沈迦玉内心的魔障。

明明是好心,但在沈迦玉看来,此举与变相幽禁无异。

她身为北地第一杀神,向来是她囚别人威胁别人的分,何时反过来了,虎落平阳为犬欺,要被一介文弱佛子威胁?

最开始,沈迦玉确实没把了慧放在心上,只想利用他的血解毒。如今形势俨然发生逆转,佛子缠上了她,想甩都甩不脱。

沈迦玉把了慧定性成粘人、好色、无耻之徒,想以美色跟他交换。

他不就想让她跟他睡几夜么?

“就今晚吧。”

“此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了慧满满抵触,离她八丈远,好像她是貌若无盐一样。

她怒极作势要走,他气定神闲的,也不拦她,等她主动回到他身边。

沈迦玉后悔莫及,万万也没料到,惹上了慧是惹上无穷的麻烦。

待她来生转世为戋戋后更想不到,沈舟颐就是了慧,了慧就是沈舟颐,与了慧相比沈舟颐锋芒毕露,主动出击,更加棘手难以对付。

“你到底想怎么样?”

“听我念经。”

沈迦玉难以置信。

“神经病。”

了慧深信,救赎世人的道理都深藏在佛经中,经书一定可以净化沈迦玉心中恶性。

他不希望她再动杀念,尤其是滥杀手无寸铁的老弱。她想报仇,直接找仇家就是,何必牵连无辜呢?

了慧每日给沈迦玉做饭,煮茶,洗衣服,给她读佛经。

其实他和她下人也差不多,除了他绝口不让她离开。

沈迦玉气极反笑。

这人间,焉有如斯呆蠢固执之人?

可怜又可笑。

“小和尚。”

“你爱上我了吧?”

她勾着他。

微凉的指尖引发无限灼热。

了慧闭目,鼻尖却萦绕她的体香。

念经,却发现经书再不能镇定内心。

她言语举止,音容笑貌,像一根棍子,狠狠搅乱他内心。

沈迦玉嗓音无尽蛊惑,煽风点火:“扪心自问,你把我留在这里,是怕我滥杀无辜,还是满足你自己私欲?”

了慧颤颤,左心房的位置剧痛,仿佛骤然被沈迦玉从高处推下来,摔得七荤八素一样。

薄汗沁出鬓间,他加紧指尖佛珠滚动。昔日纯净的内心,此刻挤满了形形色.色杂念。

了慧被这种陌生的感觉吓到,他以身许佛,从未想到动摇一分。

沈迦玉变本加厉:“被我说中吧。其实何必遮遮掩掩呢,你动心了就直接跟我说,我会成全你。”

了慧倏然睁开眼睛,猛地推开沈迦玉。

平日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此刻力气却分外大,把沈迦玉推得向后踉跄。

他对她横眉冷对:“我一辈子都不会动翻凡心,更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若违背此诺言,菩萨但叫我五雷轰顶横死。”

竖起三指,声音铿锵落地,庄重坚决。

沈迦玉嗤之以鼻。

他忽然发誓做什么,是发给她听呢,还是发给自己听呢?

他试图感化她,纯纯做梦。

她的耐心即将耗尽。

把她真惹急,管什么救命之恩,她连他一齐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