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黑夜漫长, 冻人的霜气越过窗棂和床帐透进被褥,使人倍感清寒。晨早,戋戋躺在那人的怀中, 不自觉捂紧了被子。

起床和梳洗对她来说并无必要, 左右她现在正在闭门思过, 能供她活动的范围也就里里外外的屋子那么大。除去老太君的婢女来检查时要装模作样外,其余时间她都可以这么混混乱乱地躺在**。

记得吴二夫人因为生不出男孩而不得丈夫的宠,为婆婆厌弃,戋戋和若雪作为她的女儿自童年起就饱受冷落, 甚至冬天的炭火都要被下人们克扣。如今桃夭院的冷寂程度比之当年不遑多让,而且不只是身体温度的冷,更是心灰意冷。

吴二夫人来探望她, 母子俩隔着窗棂浅浅一见。比之旁人的嗤之以鼻, 吴暖笙眼中噙满泪水, 对戋戋更多的是怜悯, 以及对那无情老太君的厌恨。

“你也别伤心,那老虔婆惯来是个不好应付的。我在这个家虽人微言轻, 但一有机会,还是会尽量为你说好话的。”

“就像你以前劝我的,下次小心些就是了。咱们母子俩同心,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戋戋缓缓道:“谢谢娘。”

吴二夫人怔忡, “你以前从不管我叫娘。”

戋戋垂眸, “一个称呼而已。”

因为生儿子的事, 吴暖笙与贺老太君的关系早势如水火。戋戋以往都是站在老太君那一头, 现在她和老太君闹翻了, 吴暖笙倒隐隐偷着乐。

贺二爷既死, 待那老虔婆再寿终正寝, 贺家就是她们母女俩的天下了。不日戋戋把舟颐招赘了,阖家其乐融融,那时她可就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了。

吴暖笙从随身的篮子里拿出两只暖手炉,交给戋戋,“这是你姊姊特意从外面买给你的,她也相信你是清白的。冬日不好过,她叫你小心自己的身子。”

戋戋问:“若雪和济楚哥哥的婚事如何了?可否会因我受影响?”

“那倒不会,他俩好得很。二爷的丧期未过,不能过门罢了。”

戋戋点头。

说着话,沈舟颐过来正好瞧见母子俩隔窗相见的一幕,哑然失笑,“伯母怎么不进屋去与戋戋说话?好像她被关起来似的。”

吴暖笙不好意思:“贤侄来了。进屋……这不好吧。”

贺老太君要戋戋闭门思过,不让她与外人相见,此番吴暖笙还是偷着来的。

沈舟颐道:“没事。”

吴暖笙盼着戋戋能找个老实人托付终生,心中极愿她和沈舟颐在一起。当下给他们青年男女独处的空间,寻个由头离去,不再过多打扰。

戋戋方才和吴暖笙说话时脸蛋还挂有淡淡的笑意,沈舟颐一来,微笑立即褪了。她的身子从窗棂边滑下去,望着身前噼里啪啦的炭火发呆。

沈舟颐指向她怀中的东西,好奇问道:“是什么?”

戋戋摊开给他看,暖手炉。

他哦:“你缺暖手炉呀,也不和我说。”

戋戋怠于与他多言,只轻轻嗯一声。

沈舟颐今日给她买了桃花酒,半杯下去,头酣耳热,凛冬饮来最是不错。戋戋啜饮几口含在口中,甜丝丝的,甜得人口舌麻痹。他问她是否喜欢,她一律都回答喜欢。

“寻思着,过几日找绣娘来给你量量尺寸,也好贴身定做嫁衣。”

沈舟颐捞起她抱在膝上,像顺手抄起抱枕那样熟练,贴着她的额头叹道,“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叫你自己绣嫁衣不太现实。苏州的绸缎抢手,须得提前许久预订才行。”

戋戋随口:“都听你的吧。”

她那副莫名惆怅的样子,使他抱着她如抱一捧脆弱的水。沈舟颐知她是呆里藏乖,暂时委身自己而已。

“对了,有一桩事。”

他沉吟片刻,又说。

戋戋额角的青筋随他的声调跳了下,最近总有事,她都被吓怕了。

沈舟颐怜悯地撩去她额前凌乱的碎发,“不是什么要紧的。方才李家人又来了,老太君被缠得无可奈何。李大郎想见见你,亲口问你对婚事是什么意思,现下就在前厅等着。你要不要见?”

戋戋想也没想:“不见。”

“还是见见吧。这场祸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也该你自己了结。”

戋戋剜他:“我见他,你就不怕我当场答应他的求亲吗?”

他挑挑眉,温热的气息似一张巨网,从额至颈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

“我相信妹妹不会。”

沈舟颐命人取来清水,帮她匀面。闭门思过的这几日,戋戋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

他骨节漂亮的手浸在热腾腾的水色中,宛若透明,低头浣毛巾的样子十分,眼尾下垂,丰神朗朗。然这张脸再是英俊,戋戋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陪她一道去看李大郎。

走到半路,遥见天色沉沉,朔风凛凛,雪欺衰柳。戋戋捂紧身上的斗篷脚步越来越快,行至后花园时,沈舟颐却蓦然停滞脚步。

呼呼北风将她发丝间的珠花吹得叮当作响。她茫然抬头问他,“怎么了?”

沈舟颐的神情很微妙,不像顾念着什么正经事。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瞥向漫天落下的雪糁,一边凝睇她甫上完妆的樱桃红唇,若有所思。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在这种天色下吻你会很不错。”

戋戋难以置信,踉跄地后退一步,“你疯了。”

沈舟颐抬手捞住她那截细腰。恋人唇间的甜,杂糅天空飘雪的凉,确实是极品味道。

戋戋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有肌肤之亲,双手撑柜。他含情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警告道:“别躲。”真就俯身啵上她的嘴。雪花凉渗渗的,融化在两人的体温中,实冰火两重天。

最恼的是,她还难以自主地沉沦其中,周围环境太冷,她本能地想汲取温暖。伴随着愤怒的对抗,她用同样强硬的力道回应沈舟颐,告诉他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像破罐破摔,既然他要玩她,那她也玩他。不论出发点如何,外人看来都是他抱着她,她攀着他,缱缱绻绻地在一起。

李大郎独自兀立在雪中,都看僵了。

他本是由婢女伴着,来逛贺府后花园的雪景的。

老太君自从厌恶了戋戋后,对她的婚事再无上心,只愿尽早打发了李家父子。因而她自己不露面,只派了身边的婢女领着李大郎逛园子。

闻李大郎咳嗽的声音,戋戋才恍然警觉。她泄气地推开沈舟颐,晓得自己又被利用了。

李大郎两道浓眉难以置信地蹙着,愤怒的火焰已经使他脚下的坚冰化为雪水。

沈舟颐缓缓扫向李大郎,涟漪一笑,“李家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笑容是炫耀的笑,睚眦必报的笑,胜利者的笑。

李大郎木然不答,目光仍然锁定戋戋,绝望、迷惑、鄙视,要把她烧成灰。

戋戋难堪不已,垂过头不去看李大郎。

她嘴上妃红的胭脂又被沈舟颐亲飞了,牙齿磕磕绊绊,唇瓣还有些肿,透着隐隐的水光,裙带和沈舟颐腰间的香囊还绞在一起。即便没看见刚才那幕,都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李大郎大概死也不明白,世上焉有如此**无耻的女子,前两天还和他信誓旦旦地谈婚论嫁,转眼就和别的男人如此旖旎地在后花园中拥吻。

贺家小姐的事他倒也有所耳闻,传言魏王府的世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还试图把她养成外室。她和她的表兄名为兄妹,实为情人……之前李大郎着急娶媳妇,本不愿去信那些谣言,现在亲眼目睹,由不得他不信。

此时女子白嫩的脸蛋上,有妇人般滋润的红晕,她和那个男人做过什么不言而喻。

李大郎快随着这场大雪冻成雪人了。

沈舟颐朝他道歉:“方才没看见李公子,实在对不住。不如进屋去,我和戋戋敬您三杯热茶。”

手还揉在那女人的臀上。

李大郎婉言拒绝,满心恼怒,气得想落泪。天下无便宜的午餐,父亲怕这女人是个烂梨,还真说对了。

古人有在河边洗耳朵,他现在只想一头扎进冰湖里,洗洗眼睛。

……

这日之后,李家便与贺家断交,再无往来。李家阖家都搬去了金陵,说是临稽风气不好,要躲避晦气,连同送给戋戋的那套凤钗也一并要了回去。

戋戋对沈舟颐这种排除异己的手段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

绣娘来给她量尺寸,问她喜好什么样的花纹,轻一点的衣料还是重一点衣料。戋戋无精打采,信口敷衍,导致许多繁乱的花纹撞色,叠起来根本不好看。最后还是沈舟颐认认真真帮她修改了半天。

又相安无事三个月,东风启信,春水融冰,魏王府的世子妃赵鸣琴生了,是一个皱巴巴的男孩。虽是早产,好在母子平安。

整个魏王府乃至上层贵族们都陷入在莫大的欢喜之中,前来道喜者几乎踏破了王府的门槛。然对于那些溢美之词,晋惕却冷冰冰无半点喜怒,心中甚至不胜厌恶。

他清楚得很,这孩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哪一个男人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不过生下来也好,他和沈舟颐的那点恩怨,终于要了结了。

四月初繁华胜锦,香雪似海,临稽城老老少少都脱去冬装,涌到南苑的秀峰上看花踏春。地气和暖,白梨红杏,剪梨飞绵,春日的景色幽绝。

赵鸣琴自诞下小小世子后,在魏王府中的地位无疑又稳了一层。魏王妃将王府中诸般事宜放手给赵鸣琴去做,赵鸣琴不负众望,当家主母当得有模有样。

只是她和丈夫晋惕夫妻关系冷淡,半个月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的事。

赵鸣琴知晋惕还对贺家那狐狸精难以释怀,便拟今秋为晋惕纳几房良妾,模样身材都按贺戋戋来。她固然不得晋惕的宠,却也不能让外面的狐狸精趁虚而入。

因着赵鸣琴在晋惕面前提了戋戋的几句好话,晋惕勉强顺从母亲魏王妃之命,和赵鸣琴一道踏青赏春。

去年冬天,晋惕曾听说戋戋和麻风病李家说过亲,他当时还绞尽脑汁地想怎么阻止她往火坑里跳,没想到这桩婚事后来无疾而终了。

他好想念戋戋,好想好想。他想见见她,哪怕远远的一个背影都行。

他想跟她说,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就这么简单的话,他都不敢奢求跟她说。

或许是天可怜见,踏青游玩这日,晋惕再度看见了熟悉可爱的背影。赵鸣琴身着菖蒲紫长裙,头戴莲花冠,正挽着他的手臂喋喋不休地跟他讨论儿子的名字……晋惕却心神恍惚,撇开赵鸣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追逐着方才偶然看到的那抹丽色。

赵鸣琴不悦,随着丈夫走过去。

晋惕站在杏花树影后,一对年青男女正在树下说话。男子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女子额上,那神情动作仿佛在笑问女子是不是发烧了;女子拨开男子的手,颔首不语,她柔滑的长发被挽成一个低矮的妇人髻,眉眼不胜温婉。

定睛之下,正是沈舟颐与贺戋戋。

晋惕的眼圈蓦然红了。

睽别已久,她……已经嫁给沈舟颐了吗?

赵鸣琴也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一望之下,大惊失色,竟也红了眼圈。

她这感伤倒不是为贺戋戋,只是贺戋戋身畔的那位青袂公子,却不是她年少未嫁时魂牵梦萦的情郎是谁?

须臾间,夫妻俩都各自呆住了。

缥缈烟云,纤翳不生。云开日朗,草木竞秀,好一个阳春四月。

远处的戋戋雪腮鼓起,郁然离开沈舟颐要走。沈舟颐含笑拽住她,往她鬓间簪下一朵杏花。杏花白洁,衬得美人更完璧无瑕。

晋惕绷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对眷侣这才察觉,齐齐朝晋惕这边睨来。

两对夫妇,八目相对。

戋戋见了晋惕,尬然不知自处,沈舟颐漫然望向戋戋,晋惕神情激动地瞪着他们二人,赵鸣琴则目不错珠地望向沈舟颐。

“好巧啊。”

良久,沈舟颐和晋惕同时开口的。

周围游人如织,热热闹闹,唯有他们这里的时间是停止流动的,且尴尬的。

晋惕扫也不扫沈舟颐一眼,径直来到戋戋面前,定定问她:“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戋戋语塞,哪想到晋惕上来就问得这么直接。她心头微有动容,神色复杂地抬眸,小声嗫嚅道:“嗯,好。”

这一声好,令晋惕如逢暖阳,仿佛原谅了他劫她的仇。

晋惕眼角有晶莹闪烁,流下泪来。

半年多不见,她的衣着举止大有改变。可即便她梳着代表别人妻子的妇人髻,他还是死心不改如痴如狂地迷恋她,她身上的每一寸气息都能让他发疯。

赵鸣琴见丈夫和其他女人眉来眼去,很郁闷,哑声对沈舟颐说:“今日终于见得庐山真面目,原来,你是她的人啊。”

沈舟颐和赵鸣琴的那段孽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故人相逢,他倒也不愧不怍,礼数周到道:“听闻世子妃刚得贵子。”

赵鸣琴点头,喜极而泣:“是个可可爱爱的男孩。”

沈舟颐道:“恭喜。”

赵鸣琴哽咽道:“原来你便是沈家公子,之前我也听夫君讲过你几次……”

但晋惕都是骂他不得好死、天打雷劈的。

沈舟颐一笑了之。

赵鸣琴稍稍整顿神色,上前半步,拉回失魂落魄的晋惕。晋惕身子虽离开了戋戋,眼神却还如拉丝般,苦恨难舍地胶着在戋戋身上。戋戋始终不回应他。

沈舟颐不动声色地扣住戋戋的五指,两人的肩头挨得近了近。

晋惕看在眼中,认定沈舟颐是在挑衅。可他再无资格叫沈舟颐放开她——他已经成婚了,身畔站着另个女人。

为了缓解气氛,赵鸣琴客套道:“来日我家办满月酒,还请二位赏光前来。”

话刚离唇,赵鸣琴就后悔了。晋惕厌恶沈舟颐至此,怎容得后者来魏王府吃酒?即便晋惕让来,沈舟颐怕也是不敢来的。况且,晋惕还对贺戋戋多有不轨之心,她这么说等于给自己挖坑。

晋惕语气不善地道:“来,沈舟颐,你一定要来。”

转而颤颤对戋戋道:“也是……盼着你来的。”

沈舟颐颔首:“承蒙盛情。”

戋戋蹙蹙眉,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晋惕眼神幽怨,在提醒着她什么。那可怜的哀求之意,在无声地求她不要嫁给沈舟颐。

她隐隐感觉,去满月宴这件事是可取的。

但沈舟颐亦不是傻子,未必肯答应。

……

那两人走后,晋惕和赵鸣琴夫妇俩相对无语。这互相遇见旧情人的事,还真是像话本子,巧合到极点了。

晋惕方才虽目光灼灼不离戋戋,余光也扫见了赵鸣琴与沈舟颐含情脉脉那个样儿。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赵鸣琴果然和沈舟颐有一腿,她生下的那野种大抵就是沈舟颐的。

晋惕为了摆脱赵鸣琴和赵阁老父女,决定豁出去了。

赵鸣琴亦十分疑惑,那日与自己过夜的人究竟是谁?她最初认定是晋惕,觉得晋惕不想负责才矢口否认;可这半年多以来,晋惕一直坚定信念不动摇,孩子生下来连抱一下都不肯……种种,让她觉得晋惕可能确实不是孩子的生父。

那么,生父会是沈舟颐吗?

她隐隐害怕,不知怎地,又隐隐期待。

她最一开始心悦的那个人并不是晋惕,而是沈舟颐。可如今沈舟颐却站在勾引自己丈夫的那个女人身边,与她的情敌亲亲我我。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新都在晚上九点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