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问字

鸡蛋不能碰石头。

在夏家,在乔家,夏语澹无疑是一枚鸡蛋。

虞氏很好,已经做了她可以为夏语澹做的。温神念中十七名举人,已在来京路上,没有虞氏打发人问来,夏语澹从何而知。

乔费聚看着很好,可是那是乔氏的老爹呀,夏语澹时刻记着这层关系,只有名分,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外祖父,夏语澹不觉得自己有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魅力,让乔费聚以长辈慈爱之心待之。宦海沉浮几十载的男人,深不可测,便是这一手安排拜了名师,夏语澹在受先生教导之下,还是隐隐不安。

深不可测的人,哪天被他卖了,还蒙在鼓里,给他数银子。

要说,夏语澹有警惕之心是对的,可是人来人往,夏语澹不知该以警惕之心,警惕谁去,已经进入了买主的视线而不自知。

慕名而想拜在仇先生名下学画的人很多,先生只看着投缘的收下一二,有教无类,不以学生的贵贱,贫富,智愚,善恶而择,店里来往的人,就龙蛇混杂了。

有的学生家境贫寒,无以为业,要谋一技,糊口饭吃,先生收下了。

有的学生想精益求精,以入少府监为目标,先生收下了。

有的学生,期以作画作为晋升的翘板,以名士之名声,跻身士人之列,先生收下了。

如夏语澹目前的状态,更多的把作画作为一种纯粹的兴趣,先生收下了。

眼前这位,身量纤长,貌若好女,骄矜高傲,不超过十四岁,一出手就能花掉四百两银子,院试还没有过的少年,夏语澹断他,是第三种人。温神念那种,是老天眷顾,九岁考出了秀才,十六岁考中了举人,从基数来说,院试不知道卡掉多少人,考个秀才很难,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出来。就夏家,夏诨年十七,是史氏生的幼嫡子,史氏的父亲,是二甲进士,做了十几年翰林,夏诨在那样的环境下寒窗十年,还在院试里面挣扎,夏诀年十四,乔氏也是请了无数的名师指点他,至今也没有考中秀才。

读书这种事,应试过来的夏语澹很有体会,没那个天赋,勤能补拙,你勤奋人家也勤奋,更何况,现在读书,是押上了人格尊严,地位财富,祖上荣耀,悬梁刺股的,大有人在。

政老爹都要求他儿子,先把四书讲明背熟,实在恶了读书,才随他附庸风雅,走名士之路。赵翊歆看着聪明,未必点开了读书科举的技能,不然,怎么拜在了先生名下学画。

仇先生本身是名士,出入清流权贵,已经不得了,仇先生的妻子?丈夫?出身亚圣之家,文华殿学士,更加不得了,焉知来学画的人,不是想曲线救国,打进隔壁的圈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

夏语澹脑洞大开,啧啧点评的样子,赵翊歆一脸惊奇。两人脑回路一时没对不上,赵翊歆以为夏语澹会在乎的,侯门小姐会在乎的东西,夏语澹根本不在乎。

国法家法在前,夏语澹没有个人私产,也没有多少财产继承权,不被父母喜爱,没有亲兄依靠,在夏家内部,无论积攒了多少钱,笼络了多少人,利益冲突一起,就轰塌了,虚浮在表面的东西,被石头一砸就碎了。

趁着现在,能动一动的时候,夏语澹要放眼夏家之外,投资在和夏家没有利害冲突的人里。温家是最好的选择,有钱财,有能力,有品德。

温神念温持念,从小就有野心,要光大温家的门楣,士农工商,士一直是温家奋斗的最终目标。

夏语澹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有一点是一点的,浇灌温家这棵大树,将来温家长成了参天大树,念着夏语澹浇过的一瓢水,也能借她乘凉。

这点良心,温家该有的。

所以,绕那么大一个弯儿,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夏语澹也要给温神念,争取一张入名利场的门票。

信念坚定的夏语澹一脸淡然,先把温神念摘干净,道:“我和那位温家公子,相识在我六岁,相交四年,至今别离三年有余,期间书信不传,他并不知道我在为他筹谋。”

赵翊歆不知哪里愤懑,怪声道:“那敢情好,青梅竹马的感情!”

夏语澹偏偏还点头,却是苦涩一笑,道:“我和他,并不相配,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状。温公子,他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士大夫,为了光耀门楣,他可以委屈自己,他不喜欢八股文章,为了科举,还是一心扑在那上面。他十六岁中举,若能在十七岁中进士,一个男子,多么美好的年华,大小登科!我……我是家中庶女,我的家,是当朝第一外戚,听着名声显赫,可并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长久的,深远的帮助。我和他,不合适!”

外戚,真正有志的读书人,有同门,有恩师,不会主动和外戚沾边,双方,两个圈子。

夏家二房,史氏,翰林之女,廖氏,翰林之女。两家翰林和夏家联姻,也只是维持了史家,廖家,平稳的状态,和温家这样处在激进的家庭,是不一样的。

有乔氏这座大山压着,大房最好的人脉资源,轮不到夏语澹使用。至于二房,夏语澹不是不想去奉承二房,可是,二房的心胸,天天把女子的贤惠大度挂在嘴边,连乔氏的台子都要拆,自家的孩子都中不了进士,能帮扶一个隔了房的侄女婿?

所以,夏语澹只能在外面绕弯了。

赵翊歆更加愤懑,这回还为夏语澹愤懑道:“既然如此,他的大小登科,是他自己的事,是好是坏,无你无关,你就别为他白效力了。”

夏语澹不能把内心的隐秘,告诉他,只能看着秋风飒飒,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曾经孤悬在夏家,和温家倒是近邻,近邻四年,此情日夜不忘。还有一句,至亲不如挚友,至亲,从老祖宗下来,有血缘关系的,都是亲人。挚友,子期一死,伯牙断琴。我和他,没有男女的情状,也有朋友之谊……”

说到这里,夏语澹收起伤感,调侃的笑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哥们儿,不比当女人更好吗?他已经走了九十步,还差十步,我能帮的,自然要尽力帮一帮的,可惜我是男子,不能走出去,不然,我早出去了,也不用看你刚才,鄙夷的目光!”

最后五个字太重了,赵翊歆急忙辩解道:“我没有鄙夷你的意思,是你说的话,做的事,让人浮想联翩……”

那么倒贴上去!赵翊歆及时刹住嘴。

夏语澹打蛇随棍上,道:“是我不该,是我让人误会了,是我该的。那‘说来话长’,我也已经一句句的说清楚了,你以后看着办吧。”

夏语澹不能再一味的厚着脸皮,强一个见过第一面的师兄了。厚着脸皮说了一车话,极限了。若非之前看着他人不错,会照顾别人家的弟弟,能听进去别人的建议,做事说话,还有股子跳脱,不受俗礼拘束的自由之气,夏语澹也不会顶着招人鄙夷的目光,那么推心置腹。

没有办法了,既有所谋,就要承担风险。夏语澹又怕自作聪明,只能做个坦白状。

“沈大郎,六姑娘,可以吃饭了。”这时孙老伯摆好了饭菜。

两人同桌分餐,鲫鱼豆腐奶白汤,黄花菜草菇炒蛋,蒜苗炒肉,清炒冬瓜,三菜一汤,一副三寸碗碟,一个六寸冒着热气的饭桶,孙老伯招呼过一声,便退了。前面的伙计也在等着吃饭。

管你在家如何使奴唤婢,拜了仇九州的门,奴婢都留在门外,别在店里充少爷小姐。学画时,磨要自己研,纸要自己裁,笔要自己洗,吃饭时,饭也要自己添。

夏语澹和赵翊歆站在饭桌边。赵翊歆不动,夏语澹也不动,夏语澹是让着他先盛饭的意思,他是师兄嘛。

赵翊歆觉得夏语澹太没有眼力劲了,下巴一抬。

夏语澹懂了,连忙狗腿似的,拿过他的碗,替他盛了满满一碗饭,把筷子擦一擦,殷勤的顺着他的手搁在碟子边上。

赵翊歆坐下动筷了,夏语澹才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坐下吃饭,保持着和赵翊歆一致的吃饭速度。

一碗饭吃完,不用赵翊歆再扬下巴,夏语澹就拿过他的碗,再添满满一碗,然后,自己添了半碗,保持着和赵翊歆一致的吃饭速度。

半碗饭吃完,夏语澹起来添饭,又先给赵翊歆添一碗,她添半碗。

个人的三菜一汤,都吃掉八|九分。

吃完了饭,赵翊歆大爷儿似的,站起来就去画室了。

其实,夏语澹也可以那么走了,饭桌由孙老伯收拾。只是基于前世吃完就立即收拾的习惯,夏语澹看不得碗盘就这样狼藉的放在饭桌上,少不得贤惠一点,把剩菜倒一处,碗筷叠起来抬去厨房,擦一遍桌子,才算完事。

赵翊歆人在画室,迟迟不见夏语澹跟着进来,其实,他自觉‘迟迟’等了很久,夏语澹做事麻利,只有几分钟而已。赵翊歆以为夏语澹走了,又从画室出来,看见夏语澹在擦桌子,赶紧躲在门后看她。

夏语澹擦了桌子就走了,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向画室去走,赵翊歆两步一窜,端正的坐在了画室里。

夏语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方的道:“我姓夏,字语澹。”

赵翊歆也不拿乔,写下了‘沈子申’,只写不说。

你们不说夏语澹消极过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