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高浪急,漆黑的海面一望无际,比夜空更深邃,像天地之间的一张大嘴,吞噬所有。海浪撞上礁石,绽开一朵又一朵白花。
吕黛坐在最高的一块礁石上,浅色的衣袂裙裾飞扬,也像一朵花,伶仃弱小的花。
陆诀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吃掉她,让她这一身先天之气滋养自己旧伤未愈的魂魄。可他看着她的背影,从磅礴的涛声中听出她幽咽的哭声,便有些心软,上前问了一句废话:“姑娘,你怎么了?”
吕黛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斑驳,带着哭腔道:“你为何总能押对?”
陆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好看的女人,就算要吃她,也要先把她哄开心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道:“其实也没什么技巧,运气好罢了。”
吕黛道:“你运气一直很好么?”
陆诀目光放远,道:“有时候也不太好,但在赌桌上,我从未输过。”
吕黛低头揉搓着衣带,道:“我认识一个人,他的运气也很好,但他这个人不好,不仅不好,简直可恶极了。”
陆诀道:“哦?他怎么个可恶法?”
因他是个陌生人,今后或许都不会再见,吕黛也不怕丢脸,将自己如何认识江屏,如何假扮鲁小姐骗他私奔,如何被狐妖拆穿回到庐山,吕明湖赠药,江屏拿了药要去救鲁小姐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陆诀觉得有趣极了,几次想笑都忍住了,听完终于放声大笑,笑得眉目张扬,浑身颤动。
他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压抑在魂魄深处的阴郁之气,似乎随着这一笑散出来些许,舒服多了。
吕黛板起脸道:“你不许笑了,再笑我走了!”说着站起身。
陆诀拉住她的衣袖,极力收起笑意,道:“你莫要生气,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很有趣,我从未见过比你有趣的姑娘,哈哈……”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吕黛其实也没生气,他的笑落拓不羁,有一种自然的野性,让她感觉不到恶意,甚至被他这么笑,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事挺好笑的,倒没那么难过了。
她复又坐下,抓了一把石子,用力一颗颗掷向远处,道:“我知道骗人是我不对,可是他拿明湖给的药去娶鲁小姐,未免也太无情无义了。”
陆诀点头又摇头,道:“你没有错,不骗人那还是妖么?我若是他,遇上你这样波俏的小妖娘,欢喜还来不及,绝不会娶什么鲁小姐。”
这话顺耳极了,吕黛看着他道:“当真?”
陆诀对上她清泉般的眸子,正色道:“千真万确,只可惜我不是他。”
吕黛微微笑了,转眸看向大海,道:“你生得这样好,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陆诀叹了一声,道:“可是她们都不及你有趣。”
美男子的赞赏,肯定,一向是治愈女人情伤的灵丹妙药。吕黛笑意更深,泪痕早已被海风吹干。陆诀哄得她开心了,却不想吃她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叮嘱道:“海市近来不太平,你一名弱女子,很容易被盯上的,早点回去罢。”话音未落,人已随风掠出七八丈远。
吕黛想了想,没有追上去问他的姓名。
却说鲁佛鸾这病,原先不过是皮肤瘾疹,胸膈迷闷,渐渐咽痛头晕,夜卧小便自遗,晨起昏昏欲睡,请医官看了,几贴药吃下去,竟腹胀如鼓,整日疼得死去活来,把个如画的美人折腾得奄奄一息。
鲁知府和夫人心疼得要命,这才贴出告示,征集名医奇方。这日,闲云带着药来到鲁家,按照江屏的吩咐,将这药系山中羽士所赠,如何如何神奇,对鲁知府狠说了一番。
鲁知府一则被他说得心动,二则知道江家祖上豪富,自然有不少珍宝,三则死马当活马医,便收下了药,交给丫鬟,服侍小姐吃下。
鲁佛鸾已有两个月未行经,吃了药,立时觉得腹中松动,不疼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光景,下了三四升紫黑色的血,整个人浑似脱胎换骨,吃了些东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次日便好得差不多了。
鲁家欢天喜地,鲁知府亲自带着礼物,乘轿来到江宅。江屏急忙出来迎接,鲁知府见他一表人才,愈发欢喜,走到厅上坐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江屏道:“大人言重了,那位羽士赠草民仙丹,本就是救人用的。何况大人是杭州的父母官,为百姓夙夜操劳,两袖清风,草民略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鲁知府微笑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江公子贵庚?”
江屏道:“十九了。”
鲁知府道:“可有婚配?”
江屏道:“拙荆吕氏半年前过的门。”
鲁知府点了点头,眼中有些失望之色,说了些闲话,道:“小女康复,实乃喜事一桩,过两日家中设宴,还望江公子与令夫人过来坐坐,小女也好当面答谢。”
江屏面露难色,道:“这……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拙荆日前与草民赌气,回娘家了。这一时半会儿,草民也没法让她回来。”
鲁知府笑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本官年轻时与夫人也常常怄气呢。既然令夫人在娘家,你就自己来罢。”
江屏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
两日后,他来到鲁家,宴席设在花厅,鲁知府请他入席。只见厅上花团锦簇,笙琴细乐,桌上玉盘珍馐,杯泛金波。
不多时,丫鬟进来禀道:“小姐来了。”
江屏一下屏住呼吸,心跳都停了。直到这时,他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鲁小姐还是吕黛。或许再见到鲁小姐,便知道了。
他站起身,无比紧张地等待鲁小姐的到来,等待这个关乎他一生的答案。
环佩轻响,一道倩影在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走来,她头戴百宝花髻,身穿雪青织锦比甲,杏黄金缕裙,裙下一双崭新的花履。想是大病初愈,人很消瘦,一双妙目却光彩不减,盈盈地看着江屏,须臾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近前道个万福。
江屏回过神,也垂下眼,心怦怦直跳,还礼道:“小姐万福。”
鲁佛鸾入席敬他一杯酒,闲话几句,江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发现即便是一样的容貌,鲁小姐和吕黛也是很不同的。吕黛不会像鲁小姐这样安安静静,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吃饭,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偶尔不说话,眼神也是活跃的。
鲁小姐就像这深宅大院里的一潭水,幽静温柔。吕黛则像是山间的清泉,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倘若不曾遇见后者,前者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有过后者,他现在想的都是前者的不好。
比如鲁小姐这样的家境,就算一时感恩,下嫁于他,将来的麻烦也少不了。也许她会劝他去做官,也许她会嫌他没出息,她的家人势必也会瞧不起他,日子久了,好感消磨殆尽,就成了一对怨偶,有什么意思呢?
想一想,这些现实的麻烦比人妖殊途还可怕。
酒席散后,鲁知府陪江屏在花园散步,一名小厮走过来,说市舶司的人求见。
鲁知府道:“想必是有什么急事,江公子,你先自己转转,本官失陪片刻。”
江屏忙道:“大人忙罢,不必管我。”
鲁知府匆匆离去,江屏沿着石径,走到一株枝繁叶茂的丹桂树下,那橘红色的花一簇一簇,火星迸发似的,清香馥郁。
江屏凑近一簇花,正嗅着,身后一把女声娇若黄莺,唤道:“江公子。”
江屏转过头,笑道:“鲁小姐,你也在这里。”
秋阳照在他脸上,当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只是脸色也有些憔悴,这也无损他的英俊,反而更令人心折,却不知他为何憔悴。
鲁佛鸾抿了抿唇,道:“江公子,去前面的亭子里吃杯茶罢,我有些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