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山并不高,云却很深,白茫茫中透出木叶的苍青,赭黄,朱红。林中秋风飒飒,涧底清泉潺潺,有鹿低头饮水,见人来了,也不害怕。

风声泉声之中,还有一种声音,似笛非笛,似箫非箫,时而高亢清脆,响遏行云,时而哀婉悲凉,随波逐流。

吕黛道:“这是什么乐器?真好听。”

吕明湖道:“应该是筚篥。”

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这种来自边地的乐器,带着荒凉的古意,曾在唐朝盛极一时。

听着听着,小喜鹊神情黯然,双泪交流,曲调一变,她又吃吃笑起来。

吕明湖握住她的手,一股灵力传过去,她登时如梦初醒,摸了摸脸上的泪水,惊讶道:“这筚篥声能操控情绪?”

吕明湖点点头,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在这类操控情绪的法术面前,他就像一块石头。

吕黛道:“一旦情绪被操控,再厉害的敌人也不足为惧了,妙音和尚果真名不虚传!”

山腰间祥光霭霭,有一所楼台殿阁,便是林泉寺了。走到山门前,吕明湖和吕黛看见一块碑,碑上写着四个朱漆大字:女子莫入。

守门的两个和尚满脸戒备地看着吕黛,生怕她闯进来似的。

虽然很想一睹妙音和尚的风采,吕黛却不想吕明湖为难,便道:“我在外面等你罢。”

吕明湖道:“算了,我也不想进去了,走罢。”

吕黛以为他不放心自己留在外面,道:“我保证不乱跑,不闯祸,你放心去罢。”

吕明湖道:“佛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倘若净心禅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不见也罢。”

话音刚落,筚篥声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内的影壁前,他头上戴着一顶毗卢帽,帽上的猫睛石闪闪发亮,身上披着红艳艳,穿花销金的袈裟,衬得一张脸白如脂玉,丰神异彩。

他手持禅杖,缓缓走过来,双手合十,微笑道:“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如是我义,从本已来,常为无量烦恼所覆,是故众生不能得见。这个道理,小僧并非不明白,实在是光降敝寺的女施主太多,人言可畏,小僧不得不立此碑,让吕道长和这位女施主见笑了。”

吕明湖道:“禅师爱惜名声,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吕黛上下打量着净心,嫣然道:“原来女施主就是禅师的无量烦恼。”

这话看似诙谐,实则暗藏机锋,净心竟无言以对,朗然一笑,道:“惭愧,惭愧。多年不见,吕道长身边竟多了这么一位冰雪聪明的姑娘,早知道,小僧今日便把这块碑收起来了。”

吕黛道:“我叫吕黛,是明湖的灵宠,我们现在能进去了么?”

净心道:“两位请进,请进。”

穿过大雄宝殿便是禅堂,禅堂后面有一眼活泉,浓郁的灵气随着泉水涌出。周围的花木异常茂盛,一株石榴树上结满了果实,个个都有猴脑大,鲜红如霞,压得枝条低垂。

小喜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石榴,吕明湖则注意到地上有许多繁复纹路,对净心道:“这泉眼似乎是个阵眼。”

净心点了点头,手中多出一只琉璃盏,取一盏泉水,倾入茶炉中,道:“此泉名为解厄泉,此阵名为梵音解厄阵。五百多年前,魔王化身孕妇冒雨来到敝寺,求祖师收留。祖师见她临盆在即,于心不忍,让她在禅堂住下。魔王伺机盗取寺中典籍,被祖师发现,一场恶战之后,魔王逃之夭夭,典籍虽然夺回,祖师也受了重伤。”

“为了化解魔王留在祖师体内的煞气,天竺寺,大昭寺,卧佛寺,还有敝寺的十二位长老以泉眼为阵眼,布下梵音解厄阵。”

这段往事说完,炉中水已冒泡,净心挽起宽大的衣袖点茶,他的手修长白皙,比女人的手还美,看他点茶实在是赏心悦目。

茶点好,净心又摘了两只石榴,轻轻一捏,石榴便裂开,饱满晶莹的红籽像一粒粒玛瑙,哗啦啦落在白瓷盘里,和茶一并送到吕明湖和吕黛面前。

吕黛端起来闻了闻,称赞道:“好茶!”一饮而尽,满齿留香,回味无穷,吃了颗石榴籽,清甜入脾,不禁眉欢眼笑。

吕明湖与净心谈经论道,言语愈发晦涩难懂。吕黛专心致志地吃着石榴,忽然想起评事街宅子里也有几株石榴树,结了好些果子,日前还和江屏说再过几日摘了吃呢。

江屏亦精通茶道,此生或许再也吃不到他点的茶了。

嘴里的石榴籽忽然变得苦涩非常,吕黛垂下脑袋,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着外人的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吕明湖转头看了看她,道:“累了便睡一会儿罢。”

小喜鹊变回原形,钻进他的衣袖里流泪。

净心听不见她的哭声,却道:“这位姑娘似乎为情所困。”

吕明湖道:“禅师很会洞察人心。”

净心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微笑道:“道长过奖,实不相瞒,小僧自幼修炼无量心,你是目前为止唯一听见小僧的乐声却丝毫不受影响的人。”

吕明湖道:“我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只是禅师没有遇见罢了。”

净心哈哈笑道:“道长太自谦了,你这样的人,近三百年来只有一个。”

吕明湖说了声不敢当,盯着他的笑脸看了片刻,又道:“禅师能操控别人的情绪,难道自己还会被人影响?”

净心叹了口气,道:“有句俗话道长总该听过的,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

吕明湖微微笑了,他并不认为这话适用于净心,但净心的确比他想象中的有趣。

吕黛哭累了,睡了一觉,醒来钻出衣袖,桌上点着一盏琉璃莲花灯,净心已经离开,吕明湖在闭目打坐。她跳到他腿上,用尖硬的鸟喙轻轻地啄着他柔软的掌心,他当然不会觉得痛,只有一种痒痒的亲昵。

吕明湖另一只手伸过来,梳理着她的羽毛,道:“我们要在这里住几日,你若想学什么乐器,净心禅师一定不会推辞的。”

吕黛心想这倒是个消愁解闷的好法子,便问:“明湖喜欢什么乐器?”

吕明湖道:“随便你,我无所谓。”

次日,净心听说她想学乐器,欣然带着她走进梵音阁。只见编钟,云锣,箜篌,琵琶,月琴,胡琴,长笛,短笛,箫,筚篥,各式各样的乐器,每一种又有不同的大小,材质,看得人眼花缭乱。

吕黛惊叹道:“这么多乐器,禅师你都会使么?”

净心点点头,微笑中透着一种淡淡的骄傲,道:“姑娘想学哪种,小僧都可以教你。”

吕黛挑来挑去,还是挑了筚篥。

鸟族天生通晓音律,净心又是个好师父,离开林泉寺时,吕黛已能完整地吹奏十几支曲子,净心送给她一本乐谱,让她勤加练习。

回庐山的路上,吕黛想起一件事,对吕明湖道:“先前送桂娘去天山治病,我们经过一个叫崇安镇的地方。镇上有一座水德殿,里面的水德星君像和琼芳真君一模一样,庙祝说这是两年前,水德星君托梦给叶员外,嫌原先的神像太难看,让他照样子重塑的。”

“可我觉得很奇怪,凡间难看的水德星君像少说也有几百处,为何琼芳真君单单嫌弃这一处?我想那个叶员外和琼芳真君一定有什么联系,当时怕耽误桂娘治病,便没有去他家里打探。”

吕明湖闻言,并不觉得这事值得探究,但想着带她去散散心也好,便道:“那我们现在去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