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严鹏和桂娘回到家,严老爷和夫人避开女儿,问儿子:“鹏儿,那齐大夫怎么说?”
严鹏委婉地告诉他们,桂娘恐怕撑不到明年秋天。
夫人妇人家心肠,哪禁得住这话,登时泪如雨下。严老爷也唉声叹气,见了桂娘,夫妻两个却又强颜欢笑。桂娘心里更不是滋味,暗地里又哭了几场。
一家子正愁云惨淡,小厮送来江屏的信,严老爷和夫人见信上说开封府有位名医能治女儿的病,又生出一线希望,因着严鹏要准备明年的乡试,便让二儿子严驹送桂娘去开封府。
严驹和桂娘先来到金陵,江屏业已赁下船,一切准备妥当,和白亦难说了一声,便带着他们和吕黛,还有几个仆人乘船往开封府去了。
桂娘道:“为了我的病,家里已是不得安宁,表哥表嫂也跟着操心受累,我真成了罪人了。”
江屏道:“表妹千万莫要这般想,此去开封,也不全是为了给你治病,阿鸾在金陵久了,早就想出去玩玩呢。”
吕黛在一旁点头,心想我们做的这点事算什么,她若知道白亦难的付出,怕是病都不肯治了。
江屏心里也是这话,暗自叹了口气。
船行数日,停靠在崇安镇的码头,正是午牌时分,江屏带着众人上岸,到镇上最大的酒楼吃饭。今年北方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朝廷拨下的赈灾银粮经过层层剥削,到了百姓手里已是寥寥无几,因此到处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卖儿卖女的流民。
奇怪的是,这崇安镇并不算富庶,街上却一个流民都看不见。
江屏问上菜的伙计:“小哥,今年旱情如此严重,你们镇上没有流民么?”
伙计道:“哪能没有,好几百人都被叶员外收留住了,听说一日三餐,还给衣服穿,比在自家强呢。”
江屏道:“存留这么多流民,这位叶员外想必是大富之家了。”
伙计道:“那当然,叶家金银满箧,米谷成仓,是方圆百里第一等的大财主。叶员外乐善好施,这镇上受过他恩惠的人多着呢。”
江屏笑了笑,道:“镇上有这样的大善人,也是你们县太爷的福气。”
吕黛不解道:“县太爷又不缺衣少食,他沾什么福气?”
严驹抢着道:“流民容易生事,在官府眼里就是麻烦,大善人把麻烦都收走了,县太爷既省钱又省事,面上也好看,若是长官来了,才不管是叶员外还是花员外收走的,只当是县太爷的功劳,他沾的福气大着呢!”
吕黛点点头,心想这俗世的文章就是多。
江屏心下奇怪:阿鸾是知府之女,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明白?
吕黛眺望窗外,见不远处有一座水德殿,红墙黑瓦,盖得十分齐整,料想是供奉水德星君,也就是琼芳真君的道观。
凡间的每一尊神像,都有天神的一点灵光,凡人向神像祈祷,天神即有感应。水德星君,是五星君之一,全名北方水德辰星伺辰星君,是水官大帝的部下,管人间水族,蛟龙群鱼,寒霜雨雪之事,算是个不小的官了。
可见琼芳真君虽然脾气有点古怪,在天界还是混得很不错的。
吕黛想着去拜一拜他老人家,毕竟吕明湖继承了他的流波剑法,日后上了天界,还要仰仗他老人家多多照应。
于是吃过饭,江屏等人在她的提议下,来到水德殿。只见门前双狮雄踞,门内一道影壁,进进出出的都是妇人。一般妇人拜神,不是求姻缘,便是求子。可是水德星君既不管姻缘,也不管生育,这是怎么回事?
一妖三人皆很疑惑,转过影壁,是个四合院,院中古木参天,香烟缭绕。
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树下说笑,主殿里有两个妇人跪在蒲团上求签,吕黛看见殿上供着的神像,不禁怔住。
这是一尊木雕彩漆神像,戴星冠,蹑朱履,衣黑霞寿鹤之衣,执玉简悬七星宝剑,垂白玉环佩,是常见的水德星君装扮,但是那张脸,和琼芳真君像极了!
江屏道:“这水德星君像塑得真绝色。”
严驹笑道:“就是太阴柔了些,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女神像呢!”
江屏忽然明白此间的女香客,恐怕都是慕色而来。
吕黛心里却更奇怪了,琼芳真君飞升已有三百多年,凡人哪里见过他的本相?因此别处的水德星君像都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模样,有的白白胖胖,和蔼可亲,有的长须大面,威严肃穆,大多他自己见了都认不出来。为何这尊神像木质和颜色都还新,显然是不久前塑成,却与他本相一模一样呢?
倒似塑像的工匠见过他一般。
年过四旬的庙祝穿着一领旧布道袍,坐在旁边的藤椅上为一名妇人解签。
吕黛拜过神像,见那妇人走了,过去问道:“道长,这神像与我在别处看见的水德星君像大不相同,可有来历?”
庙祝道:“原先这殿里的水德星君像也不是这样,两年前,神像忽然断了一臂,叶员外早上来看了看,说水德星君昨晚托梦与他,嫌神像塑得难看。神像的手臂,定是星君自己折断,叫人给他重塑的意思。于是叶员外画下了梦里水德星君的模样,从三阳镇请来巧匠,照着画像重塑了这么一尊神像。”
嫌神像难看,托梦叫人重塑,是琼芳真君的性子。但凡间难看的水德星君像多的是,为何单单托梦给这个叶员外呢?
吕黛眉头微蹙,心中疑云未消,却没再说什么。
走出水德殿,江屏道:“我看那位叶员外八成是想给自己的亲人塑神像,便在原先的神像上做了手脚,又编出水德星君托梦的话,哄大家信以为真,来拜祭他的亲人。”
凡间常有这样的事,但就算叶员外有位亲人碰巧和琼芳真君长得一模一样,叶员外为何不挑别的神像重塑,偏偏是这尊水德星君像呢?
吕黛思来想去,总觉得叶员外和琼芳真君有着某种联系,她想去叶员外家看看,又怕节外生枝,耽误桂娘治病,只好作罢。
几日后,船到了开封码头,甫一上岸,便有一名青衣人迎上前来,向江屏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金陵来的江公子?”
江屏知道这是白亦难安排的人,也许并不是人,点头道:“正是。”
青衣人道:“马车已经备好,诸位请随我来罢。”
两辆大马车停在柳树下,车身漆黑如镜,拉车的八匹马都很神骏。因江屏已经告诉桂娘和严驹,这位名医的住处十分隐秘,两人都没有多问,便上了其中一辆马车。江屏和吕黛上了另一辆,仆人都留在船上。
车厢很宽敞,也很干净,香炉里焚着淡淡的松香。不多时,桂娘和严驹便倚着壁板,昏昏睡去。马车行至郊外无人处,忽然腾空而起,飞向遥远的天山。
“表弟,表妹,我们到了!”
一阵寒气扑面,桂娘星眸微睁,见车门半开,江屏披着一件狐裘站在门外,身后是碧蓝的天空,巍峨的雪山,呆了半晌,道:“表哥,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做梦么?”
严驹也醒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
江屏笑道:“不是做梦,这里是天山北雁峰,仇大夫就住在这里。怕路途遥远,表妹你身子吃不消,我便托一位会道法的朋友施法送我们来了。座位下面的箱子里有御寒的衣裳,你们换上再出来。”
天山虽然在吐鲁番附近,却是冰火两重天。雪山高出云表,峰顶时有雪块滚滚落下,发出轰轰的声响。周围冰河交错,奇形怪状的冰柱层峦起伏,远看好像凝固的海浪,日光下耀眼非常。
说话间,吕黛已经走到河边,探出身子,试图掰一截水晶似的冰柱玩耍。
江屏转头看见,忙道:“娘子,那里危险,快回来!”
吕黛不以为意,江屏过去将她拉回来,攥住她的手,不再让她乱跑。
良久良久,桂娘和严驹才回过神,换好衣服,捧着手炉下了车,一行人随着青衣人来到仇术的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