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湖转过身,见她手里拿着一面紫金古镜,光可鉴人,不免疑心又是偷来的,嘴上却不说这个偷字,只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吕黛看出他心中所想,道:“这不是偷的,是我在金陵买的。我本以为这是一面照妖镜,那日正在楼上把玩,魂魄却被吸了进去。我在镜中见到了琼芳真君,还有掌教,庞道长,他们都在三百多年前。”

吕明湖闻言,目中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接过古镜仔细看了看,道:“原来是驻景四象阵。”

吕黛道:“什么是驻景四象阵?”

“一种可以让魂魄回到过去的阵法,通常只有师父那样的修为才能开启。这面古镜本身蕴含灵力,上面的驻景四象阵又被人改进过,所以你才能回到三百多年前。”

吕黛点点头,道:“我们进去看看罢。”

吕明湖与她进屋,在周围布下结界,以免神魂出窍时,肉身被人偷袭,虽然这在长乐宫不太可能发生,但还是小心为妙。

一人一妖坐在榻上,吕明湖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镜面上。耳畔传来呜咽箫声,吕黛只觉身子一轻,悠悠****,又落在琼芳真君的寝殿内。

他一袭紫衣,披着长发立在窗边吹箫,和上次看见他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转过身来,容颜姝丽,连吕明湖都微微瞩目。

紫金古镜正搁在镜台上,琼芳真君走过去,坐下拿起象牙梳子梳头,陶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天下第一美人,我做了三百多年,真是无趣。不知天上可有比我更美的神仙?来日我倒要看看。”

吕黛再次听他这话,忍不住笑了,看着吕明湖道:“都说蓬莱的曲三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明湖以为她和琼芳真君孰更美?”

吕明湖道:“红颜枯骨,在我看来都是差不多的。”

吕黛叹息道:“穆青枫若也这么想,便不会死在琼芳真君剑下了。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话果然不错。”

她倒是会说别人,她假扮鲁小姐和江屏成亲,不也是为了色么?

吕明湖看她一眼,抿唇不语。

双鬟少女走过来,对琼芳真君道:“主君,长乐宫的子元真人求见。”

一如上次,子元真人和庞义在门外等了半日才进来。

吕明湖见庞义急躁的样子,道:“二师兄的性子,这么多年都没变。”

师徒二人走到开满琼花的庭院中,琼芳真君正坐在亭子里,庞义上前行礼。

琼芳真君拿着紫金古镜,瞟了他们一眼,正要开口,吕黛便学着他的腔调,道:“吕琰之,你又收徒弟了?这个也资质平平,送给我看门我都不要,何必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她学得惟妙惟肖,和琼芳真君的话字字重合,连那股尖酸刻薄劲儿都分毫不差。

吕明湖知道她不喜欢庞义,借机嘲讽挖苦他,自己本不该笑,却忍俊不禁,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琼芳真君和子元真人说了会儿话,移步至演武场。这一切好像台上的折子戏,同样的曲目,戏中人没有任何改变,只有看戏的人多了一个。

即便知道琼芳真君剑法之高,称得上空前绝后,但亲眼看见师父与他切磋两个回合不到,便被他一剑击飞,倒地吐血,吕明湖还是愣住了。

少顷,他才从那一剑之威中回过神,由衷道:“好厉害的剑法!”

吕黛第一次听见他称赞别人的剑法。

山衔落日,子元真人和庞义已经离开,琼芳真君独自在庭院中舞剑。剑光闪烁,剑气纵横,这套琼芳真君引以为傲,却失传的流波剑法,就在吕明湖眼前展露无遗。

他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琼芳真君的每个动作,眸子越来越亮,有奇异的光射将出来,现在就算山崩地裂也不能叫他分心。

吕黛静静地陪他看完,道:“琼芳真君在天阙山修炼,这古镜就是前不久,几个闲汉在天阙山下挖出来的。当时他们看见两具白狐尸体,尸体下面有个地洞,往下挖,挖出一口朱漆棺材。”

“他们撬开棺材,里面没有尸体,却有许多金银珠宝,还有这面紫金古镜。其中一人将古镜卖给了我,我想那棺材应该是琼芳真君的衣冠冢。可是琼芳真君对这面古镜爱不释手,为何没有带去天界呢?”

“我琢磨了几日,忽然明白了。他要把古镜留给一个人,一个能够继承流波剑法的人。”

她抬头看着吕明湖,吕明湖也看着她,她眼波清澈,瞳孔似溪底的鹅卵石,乌亮乌亮的。

她认真道:“明湖,只有你能入他的眼,这个人一定是你,他在等你。”

“死掉的白狐,盗墓的闲汉,还有我,都只是在帮他把这面古镜送到你手里。他知道许多年后会有你这么个奇才,这就是你说的天机。”

其实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她的表情不容置疑,仿佛在阐述某种真理,固执得可爱。

吕明湖道:“可我已经有师父了。”

吕黛道:“掌教和琼芳真君是朋友,不会介意的。”

吕明湖道:“那之前在师父面前,你怎么不说古镜的事?”

吕黛当时并未多想,就是不想说,这会儿细思量,不过是想留着和他单独说罢了。他不喜欢她对他有这些暧昧心思,知道了只会疏远她。

吕黛低头盯着足尖,道:“我是你的灵宠,有好东西,自然要先告诉你。”

她当真只是灵宠么?

谁家的灵宠敢和主人动手,私自与凡人成亲?

谁会为了一个不听话的灵宠独闯行乐城?

她根本没当自己是灵宠,吕明湖也没当她是灵宠,见她忽然自觉起来,倒有些不适应,道:“难得你有这份心。”

魂魄出了古镜,回到体内,桌上灯火如豆,黄铜盘里的梅花香已烧去四朵,正是四更天气。吕明湖一下便明白镜中的辰光比外面流逝得快,倘若在镜中修炼,自然事半功倍。

“以明湖的天资,有了这宝贝,用不了多久,便能渡劫飞升了!”

灯光下,小喜鹊盘腿坐着,一双眼睛洋溢着喜悦,似乎比自己飞升还期待,道:“琼芳真君见了你,一定很欢喜。”

吕明湖道:“他见了你,也会很欢喜的。”

这话说得平淡,吕黛却一愣,倏忽明白其中不平淡的含义。

以她的资质,只怕这辈子都飞升无望。但飞升未必要靠自己,只要主人愿意提携,灵宠可以跟着主人飞升。

他要带着她脱离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见识更广阔绚丽的风光。

如此天大的恩德,可要言谢?

吕黛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她当他是最亲的亲人,他何尝不是呢?亲人不同于情人,情人的爱容不得一点点背叛,而亲人的爱是无私的。

吕明湖端起一盏茶,啜了两口,见她还看着自己,道:“很晚了,去歇息罢。”

小喜鹊点点头,变回原形,扑棱棱地飞上玉树,歇在窝里。

过去她总怨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如今,或许是因为有了江屏,她不再怨他了,甚至想就算一辈子只能做他的灵宠,小妹妹,也没什么不好。

流波剑法失传,子元真人也深以为憾,听吕明湖说了古镜的事,又惊又喜。他和小喜鹊看法一致,这定是琼芳真君留给吕明湖的机缘,不可错过。

吕明湖便在师父的支持下学起了流波剑法,这日上午,他魂魄正在镜中,吕黛守着他的肉身看书。看了小半个时辰,有些无聊,便端来一碗清水,用圆光术看江屏在做什么。

严老爷的寿宴已经结束,江屏坐在屋里,看着小厮打点行李,准备回金陵。

他穿着一领崭新的青莲色绉纱道袍,腰间系着淡黄丝绦,脚上穿着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把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神情很是自在。数日不见,似乎更俊俏了些。

小厮拿起桌上的一只锦匣,江屏道:“小心些,那里面装的是给少奶奶的琉璃镯子,别碰坏了!”

小厮忙用棉布裹了几层,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

吕黛不禁笑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江屏走到账房对账。小喜鹊看着他费劲拔力地使着算盘,恨不能过去帮他。

吕明湖魂魄归位,展眸见她坐在对面,含情脉脉地盯着几上的一碗水,好像水里有她的情郎。他目光落在水面上,就看见了江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