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清凉,月色皎洁,江屏带着小厮回到般若寺,庭院里的草叶上雨珠晶莹放光,仿若撒了一地的珍珠。走进毗卢殿,一名女子背对着他们,站在壁画前。

她身量高挑,戴着一顶紫金芙蓉冠,穿着五彩百花袍,腰系八幅千蝶裙,披着浅黄银泥飞云帔,左臂挎着一只花篮。这副装扮与壁画上的天女一般无二,不免叫人疑心是天女从画上走出来了。

江屏怔了怔,心想刚走了一个美女,又来一个,这毗卢殿合该改名叫桃花殿,又想她若真是画中人,也没什么可怕的,正好问问她这幅壁画的来历,便问道:“姑娘可知这幅壁画出自何人之手?”

女子不作声,徐徐转过身来,她也没有脸,只有一片光滑细腻,洁白无瑕的皮肤。她婀娜的身段,华丽的穿着,令这片空白的皮肤看起来更为诡异。

江屏骇然色变,不禁倒退一步,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厮惊叫一声,吓得顶门上飞了三魂,脚底下**开七魄,面无人色,转身就跑,却在门口撞上一层无形的壁垒,摔倒在地。

江屏见状,心知跑不了,也就不跑了,冷静地想了想,道:“姑娘可是这画中之人么?”

无面女点了点头,她没有嘴巴,自然说不出话,没有眼睛,也传达不出心情。江屏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哀戚的气息。

她为何没有脸呢?也许是壁画遭到损坏,也许是作画时,出了什么变故,画师来不及给她画上了。

江屏看着她,恐惧渐渐变成可惜,道:“在下是个古董商,学过丹青,常替人修补古画,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给你画一张脸罢。”

无面女又点了点头,这一次幅度较大,似乎有些激动。

江屏转头吩咐小厮:“去船上把我的画具取来,莫要对旁人提起此事。”

小厮没再遇到阻拦,出了殿门,飞也似地去了。待画具取来,无面女伸手在壁画末端一点,便消失了。江屏看她指点之处,果然有一位无面天女,穿着打扮和刚才的她丝毫不差。

吕黛生怕江屏也遇上无面女鬼,火烧屁股似地赶到毗卢殿,却见江屏一手执笔,长身玉立在壁画前出神呢。

地上摆开一溜儿白瓷碟子,里面盛着石青,朱砂,藤黄,金粉,五颜六色的。小厮打着灯笼站在一旁,神情无比紧张,好像江屏不是在作画,而是在参加殿试。

这情形委实出乎吕黛意料,她呆了一呆,隐匿身形走到江屏身边,见他眉头微蹙,凝视着画上的一名无面天女,忽然明白了。

这无面天女就是在此作祟的无面女鬼,江屏或许已经遇上她了。

这幅壁画作者不详,但线条婉转灵动,运笔传神,颇得李公麟之精髓,又有吴道子之风范。江屏不敢托大,酝酿许久,方才下笔。翡翠笔管通透似冰,握在他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中,分外好看。

他专心致志作画的样子也很好看,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想填补这位无面天女的遗憾。暖黄的灯光照着一壁斑斓的画,他韶秀的容颜,破旧不堪的经幡后毗卢遮那佛半明半寐,这岂非也是一幅画。

无面天女在他笔下生出眉目,眉分柳叶,目若朗星,又几笔,琼鼻檀口,笑意盈盈,端的是个仙姿玉貌的美人。江屏还不觉得,吕黛已先看出这美人有七分像鲁小姐,大概他心里想着鲁小姐,笔下的美人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罢。

吕黛本来挺高兴的,这会儿好像吃了一串还没熟的果子,酸到心里去了。

鲁小姐的脸骤然变得可憎起来,她想他画的若是我,该有多好啊。

江屏搁下笔,细细端详一番,又后退几步看,自觉不错,拿出一面镜子,对着那名天女道:“姑娘满意否?”

天女冉冉走下壁画,含喜微笑,眄睐生辉,向江屏一挹到地,道:“多谢公子了我百年夙愿。”

江屏这才发现给她画的这张脸有几分像佛鸾,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天女道:“先前公子问我,这幅壁画出自何人之手,他是两百多年前的人,没什么名气,寺里的僧侣都叫他无乐。画这幅画时,他已有五十二岁,穷困潦倒,病痛缠身,还未画完便去世了。”

她叹息一声,道:“两百多年来,我一直想要一张脸,渐渐成了心魔,抢了不少人的脸,如今也该还给他们了。”

江屏闻言便知道这间大殿为何被封了,自己无意间救了那些被夺走脸的受害者,甚是欢喜,道:“姑娘醒悟便好,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天女拉住他的手臂,眼波将流,道:“公子不想跟我去画中世界看看?”

江屏微笑着抽出手臂,澹然道:“仙凡有别,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天女抿唇一笑,道:“公子的夫人一定是个有福气的。”

她从花篮里取出一枝花苞硕大,金黄灿烂的芍药,道:“这枝金玉满堂是凡间没有的仙种,赠予公子,聊表寸心罢。”

江屏是爱花之人,闻言喜形于色,接过花道:“多谢姑娘,不知此花如何培育?”

天女道:“以无根水浇灌,插地即活。”说罢,回到了壁画上。

今晚连遇两个绝色美人,却未能挨一点光的小厮长叹了口气,收拾起画具,跟着江屏离开了般若寺。

吕黛站在月下目送江屏,心头有些迷茫。

原本算计得好好的,他爱鲁小姐的皮囊,她图他的美色,各取所需,将来玩够了,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可如今她食髓知味,有些不满足了。

她想卸下鲁小姐的假面,让江屏爱真正的自己,可是江屏会爱一只喜鹊精么?

也许告诉他真相,非但得不到他的爱,反而连现有的温存都失去了。

难道身为喜鹊,只有假借他人的皮囊才能偷取一个人的爱么?

心绪百转千回,吕黛竟觉悲从中来。

青芝在她身后,抱臂倚着一棵树,见她半日不动,戏谑道:“恁般舍不得,便跟他走罢,再这么站下去,小心变成望夫石。”

她早就来了,见江屏没事,便未现身。

吕黛吸了口气,将那股悲凉之感压回心底,道:“谁舍不得他了,我们去酒馆看看那掌柜的儿子怎么样了。”

小六子的脸已恢复,人也醒了,一家人围着他喜极而泣。吕黛和青芝在门外看着,没有惊动他们,走到一片空地,画好传送阵,去海市买霞飞酿吃了。

掌柜的只当是她二人的功劳,本想给她们立两个长生牌位,四季供奉,无奈久候不至,只好在心里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