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按照研究院的要求，着手梳理父亲的工作。
父亲所完成的每一项工作都无懈可击，所有的细节都堪称完美，绝对称得上是研究院的骄傲。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鹞鹰的事情在父亲已有工作记录当中找不到任何关联。
回到家，启动父亲卧室的电脑，桌面上有一个被命名为“天人合一”程序。
在这个程序的一个前言文档中，他看到这样一个word文件，字数不算多，大意是说人类其实来自于恒星，我们呼吸的氧气，我们肌肉中的碳，骨骼中的钙，血液中的铁乃至我们身体中的每一颗粒子都与恒星有缘。
所以，人类自诞生之初就与星空深深结缘，观天象、序四时，在日月更替中默默聆听着星辰的故事，于冷暖变化里感悟着天人一体的玄理。
打开“天人合一”程序一看，极其神秘，感觉应该是一个深空探索程序。
而且太过庞杂，一时难以找到头绪。
父亲一张相片放在写字台的一角，庄宁看着相片，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爸爸，如果你天上有知，一定要告诉我‘天人合一’程序的算法啊。我是真的想继承爸爸未竟的事业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父亲的相片无语。
但庄宁觉得父亲站在镜框里看着自己。
于是他又说了一句：“爸爸，我相信鹞鹰的故事是真实的，我也想化作一只鹞鹰，朝深空飞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表白，也不知道这样的表白意味着什么，但知道相片里的父亲应该会听得到。
关机时，注意到电脑主机外壳上放着一只奇怪的回形环，不像饰物，也不像挂件。
拿起来看了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也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接下来的几年间，他几乎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破解父亲的“天人合一”上，总算部分接近了“天人合一”，意识到这是一个指向未来的程序。
但险象环生，极尽神秘。
从设计思路来判断，已完成的步骤对于当初的设计预期而言只相当于冰山一角，如果有朝一日全部完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庄子鬯版的数字化宇宙了。
原来父亲除了常规工作之外还有更大的抱负，可能考虑到某些关键构想尚未得到验证，所以对此一直三缄其口。
但庄宁依然能够感觉到父亲的信心是坚定不移的。
事关重大，庄宁当天便向院里作了简要汇报，也表达了将父亲的研究进行下去的愿望。
院领导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海归”，在算法领域首屈一指，曾经为父亲的研究提供过重要支持。
听了庄宁的汇报，院领导沉吟良久，然后起身走到窗前。
庄宁发现，从这间办公室的窗户上看出去，也可以看到那棵大榕树，只不过角度稍微不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自我解嘲地笑笑，给庄宁沏了一杯明前茶，也为自己沏了一杯，两个人分别坐在茶几对面的藤椅上。
下面的话题是围绕着庄宁父亲进行的。
他说了很多，首先充分肯定了庄宁父亲工作中所取得的巨大成绩，对国家的贡献，然后谈了父亲对研究院中青年同事的带动作用，认为他是全院科研工作的标杆。
但对“天人合一”这一部分的意义不置可否。
“我们全院上下都非常敬佩子鬯教授的工作富有远见卓识，他在若干方向上都作了宝贵的探索，包括‘天人合一’，但这部分由于子鬯教授走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前面太多，主要是留下的资料有限，所以我们有必要先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
院领导如此说，庄宁大致明白这是由于“天人合一”太过超前的缘故，与现在正在进行中的工作和即将列入下一个五年计划中的常规工作都难以衔接。
“嗯，我明白领导的意思，我们应该先抓主要矛盾，做好手上最迫切的项目。”
“当然了，考虑到你对子鬯教授的特殊感情，我们认为你最有可能理解他的思路，相信你能克服困难，厘清子鬯教授的意图，力争在不久的将来有所突破。”
院里希望庄宁首先满足院里的常规研究需要，“天人合一”就当练练手，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进行。
他最后说：“这些事情虽然暂时并不计入工作量，但并不代表可有可无，相信你会妥善安排时间，取得理想的成果，院里也会适当给予支持。”
这等于研究院支持庄宁把父亲未完成的工作进行到底。
这也是庄宁想要的结果。
庄宁很快成长为研究院的程序骨干，连续以第一责任人身份完成了三个国家级重大编程项目，其中一项还被首艘国产航母战斗部的电子系统所采用。
他去年被破格晋升为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成为全院最年轻的几个正高职之一。
同事们私下议论，认为只要他把这个态势保持下去，下一步争取国家科技进步奖甚至当院士都是大有希望的。
但“天人合一”程序的探究始终磕磕绊绊，难以有效推进。
对于父亲的意图，他已经有初步的了解，那绝对是指向深空的前沿研究，但对于其中的逻辑线索，仍缺乏必要的衔接。
往往连续干好几个月，到头来不是被证明是走不通的，找不到足够有力的支撑，要么就是方向错了，一下子又返回原点。
几次三番这么无功而返，四顾茫然，挫败感是强烈的，庄宁感觉自己简直就要崩溃了。
但他相信，越是如此，说明越是重要，现在他已经非常接近那些父亲当年难以验证的关键构想。
他有个强烈的预感：或许一切都会在这个七月里解决。
庄宁是后半夜开始发烧的。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似乎就要虚脱了。
赶紧爬起来喝下一大杯冷开水，吞了两粒泰诺。
继续睡下。
接下来好长一段似梦非梦状态。
“庄宁啊，”父亲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你有没有读过《老子》呢？其第四十二章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庄宁说：“爸爸，我‘大学语文’和‘中国哲学史’课堂上都读过的，但也就是读读而已，大致意思倒是懂得的，只是未求甚解。”
父亲说：“既然读过，则一定要学会求其甚解。《淮南子》也讲过的，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
庄宁说：“爸爸你想说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吧。”
父亲说：“这便是道家关于宇宙演化的基本观点。我们做科学研究一刻不能偏离这个基本观点。道生一，一者，太极也。太极分而为阴阳，此即所谓一生二；阴阳交互感应而形成既阴既阳的和，由此而有阴、阳、和，此即所谓二生三；万物就是由阴、阳、和三者交互感应和合而成的，此即所谓三生万物。这些话你好好琢磨，或许对你接下来的研究有益处。”
庄宁说：“爸爸，你是指‘天人合一’对吧？”
父亲坐在电脑后面，笑而不言。
庄宁一眨眼的工夫，父亲又不见了。
朦朦胧胧中发现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巨大怪兽正在旋转着扑向地球，速度贼快，力量贼大，掀起一路狂风，月亮都被吹到一边去了。
地球上许多人都受到了它的影响，或被推下山顶，或被卷入沙漠，或被吹进河流。
恍惚中，他发现自己正在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江中浮浮沉沉。
他用手指敲敲脑袋，寻思自己是不是那里面不正常了，是不是快要疯了，可是他清晰地听到了脑袋里面的回响，就像夏天挑选西瓜那样。
只是西瓜里面不会这么热闹。
现在脑袋里面正在高速闪过一帧帧波浪滔天的画面，那是一个3D画面，分明是那个不知名的威胁所携带的巨大引力所致。
这引力非同小可，不可抗拒，很快他也身陷其中了。
他拼命游啊游，似乎经过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已经泡得发白，他鼓劲厌恶地绕到一侧，他分不清哪一边距离岸边更近，他只是听从直觉的召唤朝一个方向游来。
谢天谢地，他看到了岸边成排的树木。
快游上岸来的时候前面居然出现了小布莱曼。
他一惊，连忙再看一眼，又不太像小布莱曼。
因为她刚出现的时候居然是外星人的形象，浑身铺满银光。
待银光慢慢褪去，他才敢确认这就是小布莱曼。
小布莱曼的出现是一个安慰。
他一把抓住小布莱曼的手，把自己的预感告诉了她：
“我刚才感觉到了，不，看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东西，一只从未见过巨大的怪兽，很担心快会有大事情发生。我有这个预感。”
小布莱曼说：“是真的么，快告诉我怪兽在哪里呀？”
庄宁想告诉她虽然现在只是他的预感，但这个危险一定是存在的，他希望小布莱曼能相信他，但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在自己的影子后面消失了。
“哐当！”
“哐……当！”
他循声看去，原来是窗户被台风吹开了，雨水跟着扫了进来。
原来这是一个噩梦。
他看了一下时间，比平常起床时间整整迟了一个小时。
他给小布莱曼打去一个电话，打通了却没有接听。
少顷收到一条自动回复的短信：对不起，本人现在上课中，稍后联系。
他想跟她说说昨夜与她梦中对话的事，顺便再听听她的声音。
他承认自己被小布莱曼给迷住了。
小布莱曼不仅歌声甜美，说话的声音也那么动人，梦中只抓住小布莱曼的手，遗憾没有好好拥抱她一下。
持续了一个星期零一天的台风终于结束了。
那不可言说的梦境却挥之不去，而且他隐隐感到那只曾经飞入父亲视野的鹞鹰和这场刚刚结束的台风，似乎都有一个漩涡中心。
那就是大榕树。
可这是为什么呢？
现在从办公室的窗户上已经看不到原来那棵葳蕤挺拔的大榕树了。
好在粗大的树干完好无损，几场雨水过后，曾经的树冠还会重生，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显得十分诡异：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对大榕树作外科手术式的精确切割呢？
这绝非通常的闪电，通常的闪电或许会把整棵大榕树摧毁，而不会单单切掉树冠。
而且那种深蓝色是那么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