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大防难道比人命还要紧?你若不管我,我真要饿死了。”月妩不信一个床头放着礼记的人真能见死不救。

温慎果真听不得这样的话,极为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姑娘可在此借住一段时日,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月妩满意了,自顾自往厨房里走,轻哼一声:“嗯?”

温慎余光见她转身,才敢抬眸看她,缓缓解释:“我有一同窗,他夫人在县城里当绣娘,也能赚些银子补贴家用。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可代为引见,如真能习得一门手艺,以后日子也不会那样艰难。”

月妩忽然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笑得灿然:“可我不会女工。”

她娘说了,女工刺绣没什么意思,让那些绣娘去做便行,她不需要学这些。

温慎有些头疼:“可你总不能一直与我一个男子厮混在一起。”

月妩没说话,进了厨房,揭开蒸笼盖,拿出一个热乎乎的窝头往口中喂,全然是已将这里当成家了。

她咬了一块,嚼了两口,觉得新鲜的窝头好像还不错,便又嚼了两口,顺势坐在厨房里的小木**,翘着腿,道:

“然后呢?”

温慎走过去,半蹲在她跟前:“我不知晓你今年多大了,也不知从前有没有人教过你,但你这样与我不清不白地待在一起,恐失了名誉。”

“名誉能有性命重要?”她问。

“有。”文人讲究的就是一个气节,若连名誉都不要,与禽兽又有何异?

月妩语塞,站起身来往外走:“可我不会女工。”也不打算学。

温慎也起身跟在她身后,继续劝:“不会可以学,若实在不会女工,也可学些别的,总比寄人篱下好。”

她当然知晓寄人篱下不好,可她要跟着的可是温慎啊。温慎是个好人,她知道的。

“我可以抄书。”她转过身,望着跟在后面的人。

“抄书?”温慎脚步一顿,微微惊讶。

月妩微微弯着唇,自信点头:“你不就是在抄书?抄的《水经注》,我也可以抄。”

“你识字?”

“当然。”

她娘不让她学女工的原话是这样的:学那没用的做什么?只要有钱有权,难不成还能少了衣裳穿?要学便学史书政策,虽说女子不能科考,但你是郡主,只要有了权谋策略,即便没有实职也能想法设法夺得一些实权,岂不美哉?

月妩没有享受过权利带来的快乐,她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不过她看清了温慎脸上的惊讶,心中还是有些自得的。

“颜体我也会写,我写的最好的是行书,不过若是抄书需要字体公正,我也可以写小楷。”

温慎本还在纠结,瞧见她眼中那点儿骄傲后,忍不住弯了唇。

罢了,既然她都不将自己当作洪水猛兽,那他又有何好怕的呢?

他道:“既然姑娘不嫌弃,在此住下也好,等开春,天气暖和,攒下些银钱后,在下再送姑娘归家,以免天冷路远,得了风寒。”

月妩敷衍点点头,问:“你不要看看我写的字吗?”

温慎更觉好笑了,他还在想她是不是什么精怪化成的人形,可现下看来,即使是精怪,也大约是入世未深的精怪。

他抬拳抵唇,掩住嘴角的笑意,邀月妩往屋里去:“那有劳陈姑娘展示一番了。”

月妩跟在他身后,边吃着窝头,边盯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好奇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又快速转移话题,“我来研墨,姑娘先去将发梳起,省得一会儿沾了墨汁。”

月妩的好奇被他的话吸引走。她手中的窝头已经吃完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不会梳头。”

他正在研墨的手一顿,溅起一点墨滴掉落在木桌上。

月妩走近几步,歪着身子看他:“你能给我梳吗?”

他余光偷偷瞥她一眼,什么也没看清便又收了回来,不动声色撤开一些,擦掉桌上的那一滴墨。

“木架上有发带,你若实在不会,简单束起来便好。”

月妩抿了抿唇,后退几步,拿了发带,坐在铜镜前,双手举在脑后,与又长又顺的头发斗智斗勇。

她穿的是大袖,层层叠叠的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

温慎正在偷瞧她,想看看她是不是真不会梳头,可不想一抬眼却看见这样的情形: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猛得摇摇头,心中暗骂自己一句,用力将方才的画面从脑子甩走。

“它束不紧。”月妩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他脑子正乱着,等清醒过来时,已站去了月妩身后,双手拢着她的秀发。

“我…”都到了这地步,再拒绝便是道貌岸然了。他稳了稳心神,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手,细细道来,“这样拢起来,稍稍转动一下,再用发带系上…”

他伸手去要发带。

月妩反手将发带递给他,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掌心。

他一惊,抓住长发的手险些用力。

“接着这样系好便行。”他垂着眼睫,不敢抬眸。

月妩却像没事人一般,对着铜镜满意摸摸自己的发顶,坦**至极:“多谢。”

说罢,她忽然起身,长发在脑后转了一圈。

温慎还未反应过来,怔怔站在原地,任由那顺滑的长发扫过鼻尖。

人都走去书桌旁坐下了,他还未回过神,愣愣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妩回头看他:“不是说要写字吗?”

他连连点头,快步走过去,将纸张铺好,拿了笔,沾了墨,双手奉上。

月妩接过笔,以笔头抵着唇角,略微思忖一番,回眸看他一眼,眸中露出狡黠的笑,提笔用小楷在纸张上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这是...这是写妻子思念丈夫的诗句...

她知晓吗?

温慎心中有些乱。

月妩半分没察觉,她只是单纯认为这句诗的前半句写的便是温慎,甚至还有些小得意,问:“我写得如何?”

温慎不知她问得是这句诗还是这书法,又怕是自己多想,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甚好。”

“那我以后能和你一起抄书赚银子。”月妩眉眼弯弯,脸上的酒窝越发明显。

温慎想要避开眼,却又觉得这样太过心虚,强忍着纷乱的思绪盯着人看。

“我若能赚到银子,你可以不可以买一些好吃的?”单吃那窝头实在没味儿。

温慎反应过来:“这个季节吃食不多,家中的口味确实单薄了一些。”

可以前即便是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她也什么都能吃到。

她并不觉得自己挑剔,只怪窝头太不太好吃:“你要抄什么书?我现在便可以抄。”

温慎给她找出纸张:“你若想抄便先抄写《增广贤文》吧,《水经注》我抄了一些了,后面变换字迹不好。”

她铺好纸,拿起笔便开始写:“也行,《增广贤文》我也读过。”

温慎只弯了弯唇,并未答话。

月妩写了几行,觉得还算顺手,便摆了摆手,打发人出去:“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好。”温慎没再盯着她看,转身出门。

她也不太在意,自己写自己的。

只是没一会儿,她便写了个错字,纸张算是废了,她又抽出一张新的继续写。连续废了好几张纸后,终于写顺手没再错过。

日中,略微昏暗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往门外走。

行至门前,见温慎要进来,她又退回去,与人汇报:“我快抄完了,但不好意思啊,写坏了几张纸。”

她话是这么说的,语气里却半点儿不好意思的情绪都没有。

抄一本书赚的铜板也买不了多少纸张,但温慎并未生气,反而安慰她:“不要紧的,我第一次抄书也是这般。”

她顺着话头往下:“我也是前两页老是错字,不过后来便没有了。”

温慎微微颔首,附和应是。

月妩一点儿没往心里去,捧着肚子,丝毫不将他当外人,连一声温公子也不唤了:“我饿了,你做饭了吗?”

“已煮好了,就是来叫你吃饭的。”温慎解释一句,走在前头,领她去厨房里。

锅盖揭开的一瞬,香味儿从里头冒了出来,月妩立即伸着脖子去看。

炖的萝卜,里头好像放了肉,还有点儿油花子漂着。

她忍不住舔了舔唇,退开一步,让温慎去端菜。

厨房里就是小木桌子,温慎直接将饭菜盛了放在桌上,月妩没等他招呼便坐下来,夹了块萝卜往嘴里塞。

说实话,她本来不抱太大希望的,但萝卜进入口中绵软化开,鲜咸的味道在舌尖绽放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亮了。

“温慎,你做饭真好吃。”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直接唤上了大名。

温慎微微一愣,不知手中那双并未用上的公筷还要不要递出去。

月妩又夹了一块萝卜放进口中,见他不动,催促道:“你也快吃呀。”

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客人了。

温慎无奈放下公筷,坦然吃饭。

美美吃饱,月妩客套两句:“用我洗碗吗?”

“不必。”温慎道。

那她就放心了,再没任何顾虑,脚步轻盈回到炕上躺着。

别说,她头一回睡炕,感觉还不错,很暖和,而且热气一上来,褥子上那股淡淡的澡豆味道渐渐浓郁,很好闻。

她趴在炕上,头埋在枕头里深嗅一口。

温慎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不知她已睡下了,见门开着,便想着进了门槛再敲门,他哪儿能知晓会撞见这个。

**的人已发现他了,抬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笑得灿然:“温慎,你的澡豆子里加了什么东西,好香呀。”

温慎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他现在真怀疑眼前的人是山上狐狸变的了。

“抱歉,未敲门便进来了。”他后退几步,一路退到门外,再看不见里头的人。

“喔,没事啊,我没脱衣裳。”像是要证明,月妩甚至还爬下床,提着裙子跟出来,“你用的什么澡豆子?”

温慎转一点儿身,背对着她,道:“普通皂荚而已。”

月妩追过来,站在他跟前,抬眸看着他:“那为何那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