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八载,月妩再次见到了温慎。
他变了很多,月妩从未见过他何时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像一滩淤泥,沉郁死寂。
当年,在江陵,一群学子自比竹林七贤,非要评个江陵七贤出来。
温慎是不会参与这种讨论的,但众学子第一个便想到他,强行给他安了一个江陵七贤之首的名头。
后来,少年们逐渐成熟,将此事视为玩笑,用来相互取笑,唯独温慎这个七贤之首,无人置喙。
那样沉郁的眼神,让她忘了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
和别人大喜的日子。
“你说这小儿是你和郡主的儿子?”坐在高堂上的裴夫人已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道,“这如何可能?!”
温慎并未说话,只勾了勾唇,推了推身前站着的男孩。
男孩立即跑了出去,一把抱住月妩的腿,喊道:“娘亲,你不要我和爹爹了吗?”
月妩垂头看着半似自己、半似温慎的男孩,抬起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放下。
她的确和温慎有一个孩子,那是在永平十八年。
……
永平十八年冬,老皇帝病重,嫡子和长子都守在病榻前,朝堂却是混乱一片,只因皇帝最为宠爱的老七还未从边疆赶回来。
这本与远在江陵的百姓无关,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朝换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没有战乱,他们只需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便是。
可偏偏老皇帝是月妩的亲外祖,最受宠爱的老七是她的亲舅舅,还有她的母亲,乃是圣上最疼爱的宜阳公主。
往年入了秋,枫叶红透了时,她母亲便会来江陵庄子上看望她,可今年母亲没来。
只是这一回,那些婆子丫鬟便生了异心,将庄子上值钱的物件全都卷了跑了。
她们说她舅舅赶不回来了,这月氏的天下终究是要交到嫡子手中,而她娘,这个最会恃宠生娇仗势欺人的大公主,更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离月妩太远了,她已饿了好几日,迫不得已出了庄子,去外头寻食物。
可庄子太过偏僻,她还没有多远便被附近林子绕了进去,直至天黑时才又走出来。
十二月的天格外冷,风雪来得猝不及防,才开始是两三朵,后来白茫茫一片扑簌簌往下倒。
月妩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快步朝前走。
只要绕过这道弯,前方应当便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小庄子。
行至半路,她忽然瞧见前方的人影。
雪太大了,有些看不清,但她下意识便要往身后逃。
这些年在庄子上,她几乎没有出过门,只有每年母亲来的那段时日,她才会跟着母亲出门游玩几日。
她害怕外人,无论是男是女,她都害怕。
雪中撑伞的人似乎瞧见了她,驻足凝视她一会儿。
她就这样隔着茫茫大雪,与人对视了片刻,而后提着裙子、踏着积雪,转身逃跑。
雪下了有一会儿了,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她足上的那双鹿皮靴子并不防滑,碰到积雪的那一瞬,立即朝侧边滑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的呼唤声:
“姑娘!”
是男子!
她心中一惊,顾不得臀上的疼痛,撑着冰凉的雪地爬起来,踉踉跄跄继续往前逃。
月妩从未与男子接触过,她娘不许她接触,照顾她的姆妈也不准她接触。
在真正见到男子之前,她一直以为男子应当和野兽长得差不多——她们都是这么说的。
脚下的鹿皮靴子实在是太不听话,没跑几步,她脚下一滑,又摔了出去。
这一回便没有那样幸运了,身下的冰雪带着她往前滑去,连摔了好几个跟斗,才堪堪停下。
头脑一片空白,眼前发黑,只听见有靴子踩踏积雪发出的沙沙声。
那沙沙声接连不停,显然是在朝她快步走来。
她心中一慌,顾不上寒冷与疼痛,撑起身又要跑。
“姑娘…”
一股淡淡的梅花酒香传来,来人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顿顿扭过头,就着来人手上的昏黄灯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不像野兽,反而看起来让人有些…心安。
“是我吓着你了吗?”他笑着,目光柔得像绸子。
月妩愣愣盯着他,摇了摇头。
“今日同窗寿辰,小酌了几杯。”他在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酒疯子。
可月妩听不出里头的含义,只怔怔坐在雪地里,任由雪水浸透衣衫。
“来。”男子手上微微用了些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温声道,“在下是前头村子里的读书人,姓温名慎。不知姑娘是否还能行走?”
温…慎…
月妩在心中理了一遍,微微点头:“我能走。”
“那好。”温慎
松开手,拿过左手上提着的灯,交到她手中,又将左手原本就举着的伞也交给她,“雪下得大,你一个女子,莫受了寒。”
交待完,他拱手告别:“姑娘路上当心,在下先行告辞。”
月妩一手提着灯,一手举着伞,目光跟随他,冒着大雪前行。
在雪地站了很久,直到人影没入黑暗,她回过神来,被冻得打了个寒颤,调转方向,提着裙子往前走。
没走几步,她突然顿住,提着灯快步朝前追去。
这个人很好,应当会给她一些吃的。
小竹灯摇摇晃晃,每一次以为烛火要熄灭时,它却又坚强地亮了起来。
她跑得快,身上出了一层热汗,里衣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干脆就摇摇头,将头上的披风帽子抖落。
兜帽掉下去的一瞬,顺滑乌黑的长发立即随风飘舞。
她不会梳头,往日里都是丫鬟们替她梳的,现下人都跑了,她摆弄半晌弄不好,气得懒得再管,任它凌乱着。
没走多久,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喜,正要追上前去,却见那人影钻进竹林,消失了。
“温…”她想开口喊,但已来不及,人已不见了。
她急急忙忙走过去,哆哆嗦嗦上前钻进竹林,看见了不远处的柴门,刚要抬手敲门,又犹豫起来。
不是担心院里的人是坏人,她早已认定对方是一个好人,她只是不太好意思敲门去要吃的。
她虽未被养在宫里,可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过来的,哪里向人伸手讨饭过。
可她已两天未进食,方才又那么一跑,现下饿得更厉害了,甚至连走都走不动了。
她靠着木门缓缓下滑,坐在门槛上,戴好兜帽,缩成一团,靠在门上。
雪还是很大,越过门檐,几乎要落在她的鞋尖上。
她缩了缩腿,将竹灯笼放在身旁,支着油纸伞挡住前方吹来的雪。
天越来越黑,竹林小道外隐隐亮着的灯火一个接一个熄灭,一点儿光都没有了。
她抱着膝盖越缩越紧,似乎要将自己埋进地里去。
等明日吧,明日温慎推门出来,她便厚着脸皮去要一些吃的…
正想着,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她全身都靠在门上,门开的那一瞬,直接随着门倒了下去。
“我…”她双手撑在地上,抬着一双慌乱的眸子,头上的兜帽陡然滑落,露出一张泛白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