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拉住他十指长满了茧子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黑夜中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分明已经为这句话把他当成了朋友,笑眯眯问:“你怎么在这里?”
纵身一跃,从房梁上取下个包袱,他也跟着盘腿坐下,虽然这小姑娘有点疯癫,但为了先前那句话,这是第一个在南韩,没有唾弃他眼睛的孩子,他扬了扬手里的包袱:“老子来找吃的。”
眨巴眨巴眼:“找吃的?”
“唔。”
说着,从包袱里倒出一碟碟包好的糕点:“你吃不?”
咕噜……
肚子里发出一声轰鸣,白皙的面颊透出丝尴尬的粉嫩,花千接过一个小口咬着,模糊不清的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个脑瓜崩弹过去,拓跋戎鄙视:“老子不也没见过你!”
心里却在想,这小姑娘傻了吧唧的,我来偷东西能被你看见么?
他也挑了个看上去卖相不错的,大口啃着,反问:“你犯了什么事,大半夜的被关在这里,你爹也太狠了!”
花千眸子微闪,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遮住了眼底落寞的神色,要告诉他么……片刻后,他笑嘻嘻的抬起头,扬了扬胳膊示意他看这一身男装:“我女扮男装,父亲气我没有女孩的样子。”
虎了吧唧的点点头,拓拔戎一边吃一边应:“你是没女孩子的样,该罚!”
话落,又见对面的女孩笑的贼兮兮,一口晶莹洁白的细齿,和眼中的晶亮交相辉映,绽放着比月色还要亮的光芒,拓跋戎皱皱眉,再一次觉得这小姑娘傻傻的。
就听他问:“你说,上天会不会弄错了一些事呢?”
拓跋戎随口反问:“比如?”
花千掏出条偷偷藏起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了手上的糕点渣子,然后递给拓跋戎,见他在身上抹了抹,一脸“那是你们女孩子才用的玩意”,立马再次笑开,拖着腮满足道:“比如……我是女孩子,可是我生来就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子啊,上天……”
白玉般的手朝上指了指,他耸耸瘦削的肩:“弄错了我的性别。”
拓跋戎冷笑一声,尚显稚嫩的面容上,傲慢而鄙夷:“自然可能,上天从来也不会顾及到凡人的感受,不然也不会有人日日夜夜活在别人的冷眼中,受尽无谓的责难。”
眼中一热,花千重重的点点头,他伸出白皙的小手:“我叫花千。”
拓跋戎看向名叫花千的小女孩,黝黑的手拍了上去:“我叫拓跋戎!”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在夜幕沉沉诡谲阴森的祠堂内响起,却因为这两个小孩不经意的相互抚慰,而变的暖意融融。
这一天,他们初见,花千五岁,拓跋戎八岁。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咻!
一根柳枝破空而去,准确无比的砸中那一点一点的小脑袋上。
白皙的额头上一个红痕,在灿灿日光下清晰耀眼,妖异的小孩“嗷”一声蹦起,红艳艳的唇瓣一张,满腹三字经想都不想飙飞而出:“#¥$$&^**¥%!!……呃!”
狭长的眸子眨巴眨巴,八岁的花千望着正前方黑着脸的老夫子,咧嘴一笑,狗腿儿的神态中偏偏百媚流转,诡异的紧。
不笑还好,这一笑,老夫子狠狠一皱眉,即便渊博广闻如他,也被这稚嫩却媚态横生的一笑,给晃花了沧桑古板的老眼,暗骂了一声“作孽”之后,他迈着不怎么灵光的步子,踱到近前。
“手!”
花千闻言一瘪嘴,委委屈屈的伸出如玉的小手心。
藤条一闪。
“啪啪啪……”
“嗷嗷嗷……”
烈日炎炎,知了在树枝中聒噪的不停叫唤,这藤条伴随着男女不辨的嗷嗷叫声,仿佛这方小院中亘古的旋律,激不起外面四个小童的分毫侧目。
齐齐望天,司空见惯的叹气一声:“哎,又挨板子了……”
小童四人一般大的年纪,皆是五六岁的样子,气质却迥然各异。
其中一个揉了揉纯净的眸子,扯着身边颇有他们家主子之风的媚气小童,瞅着远远的墙头树荫,小声问:“洛琴,那墙头是不是有人?”
洛琴看都不看去一眼,明显早就知道了。
他撇嘴道:“那个整天巴着姑娘的叫花子,别理他。”
“没有吧,拓跋公子比咱们认识姑娘可早的多了,听说已经有……”比三人都要高壮的小童,掰着手指数了数:“三年了呢!咱们来这府里一年,两人天天在一起,亲厚着呢!”
洛琴转过脸,眸子大瞪,小脚一跺:“咱们是姑娘救回来的,就是城守府的人,他算什么,外人一个!”
“姑娘吩咐了,如果他来一定要通知的。”机灵的小童眼眸一转,也不管洛琴气呼呼的样子,撮起唇瓣学了三声鸟叫,惟妙惟肖。
“唧啾……”
“唧啾……”
“唧啾……”
不多时,只听里面一声稚嫩的“哎呦”传出。
急促的脚步蹬蹬蹬的跑出来,花千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一双狭长的眸子却闪啊闪,贼精贼精的比星星都要亮,一边跑的比兔子还快,一边装模作样的喊:“夫子,我……我肚子痛……”
四个小童再次叹气:“装的真像。”
话落,赶紧追上跑远的人儿:“主子,等等咱们!”
一直跑到了院子的拐角处,绕过后墙,四童顿住步子,看着远远从墙头落到花千身前的身影,习惯性的散到周围,给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把风。
花千仰着妖媚的小脸儿,望着比他高出近两个头的拓跋戎,笑眯眯似一朵花:“今天怎的来这么晚。”
拓跋戎也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见他满足的眯起眼,像……不知是像一只柔弱的幼猫,还是一只诡诈的小狐狸,他神游半响,忽然脸色通红的别开眼睛,才说:“今天是我娘的祭日,早早去拜祭过才来的。”
花千点点头,知道他的身世,三年的相处,两小之间早已没有秘密。
拓跋戎的娘亲是江湖上的女侠,父亲是北燕富商,一次偶然女侠邂逅了富商,将他从山贼的手中救出,照顾了几日后渐生情愫,江湖人本就没那许多规矩,一夜风流绮丽旖旎,本是一出可载入戏本的佳话。
然而到了清早,富商却犹豫了。
家门在北燕,虽说不如贵高王侯,但声名远播家风严谨,亦是不必说的,一个江湖女子……
这犹豫不过片刻,谁知那女子也是个性子刚烈的,当下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一年后,江湖中少了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南韩珠兰城中,多了个未婚生子的贱妇,偏偏生出来的,还是个有着北燕人那般褐色眼珠的怪物,自是受尽了百姓的冷眼责难。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又何况是这个除了功夫之外,什么也不会的江湖女子。
生活如刀,刀刀催人老,女子从英气逼人的韶华年岁,到被生活磨折的苍白如灰,统共也不过五年的工夫,油尽灯枯前唯一留给儿子的,便是一身武艺的倾囊相授。
花千咬住唇瓣,尽量让自己笑的开怀:“你看,咱俩都是一夜风流的产物呢!”
嘴角抽了抽,拓跋戎方才升起的少许落寞,顿时无影无踪,早已经习惯了这小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脾性,戳着他脑门叹气:“合着该让你爹,多罚几次!”
花千去捞他的手指,忽然“嗷”一声蹦起来,小脸儿白的惨兮兮,跳着脚咝咝呼痛。
拓跋戎瞬间变色!
抓过他纤细的手腕,翻过来一瞧,褐色的瞳眸顿时戾气升腾!
他咬牙切齿:“被打了?”
白嫩白嫩的掌心中,猩红刺目的藤条印子,一条条交叠在一起,肿的惨不忍睹,花千一哆嗦,收了收腕子没收回来,另一只幸免于难的手挠挠头,缩着脖子弱弱道:“我上课打瞌睡了。”
拓跋戎恨的牙根痒痒,不知是为这小姑娘的顽劣恨铁不成钢,还是为了这纤柔掌心中,红肿不堪的藤条印子。
最后,恶狠狠的丢下句:“你再这么捣蛋下去,以后谁敢娶你!”
说完,转身就要走。
狭长的眼眸一转,花千立马冲上去,搂住他胳膊撒娇:“你娶我呗!”
一句话,把前面的人震在原地。
俊脸红的似血,他浓眉皱成一团,梗着脖子目视前方,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不敢回头。
别别扭扭的骂:“不知羞,哪有你这样的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蹦来小小的人影,仰着的小脸儿在灿灿日光下妖异夺目,晃花了他的眼,就见他扯住自己的袖子,欢快的跳到墙根儿,两手一张:“抱我上去。”
褐色的眸子闪来闪去,拓跋戎迷迷糊糊的抬起小人儿的胳膊,一个旋转飞上了墙头,十一岁的他承袭了北燕人的高大,抱着这八岁的小鬼头,丝毫不吃力,轻飘飘坐了下来,借着树荫的遮挡,遥遥望着这城守府。
自然,究竟望没望还是另说,那目光可是呆滞的很。
“我当然知道了,就是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的意思!你看啊,咱俩都是一夜风流的产物,咱俩的娘亲都在咱们五岁的时候……”说到这里,狭长的眸子里掠过丝黯淡的光,想起三年前遇到这人之后不久,他常年卧床不起的娘亲便……花千接上:“病逝了,咱俩都有父亲,你的父亲不要你,我的父亲不疼我……”
“呀!”某个妖媚的小孩一惊一乍:“还有比咱俩更合适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