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那天被揍得很惨。

有多惨呢?

一直到十几年后,它还记得当初因为搁浅被教育的这件事,记得平时向来温柔的母亲那天露出的“狰狞”,从此拒绝靠近全世界所有的潟湖和浅滩。

那时安澜已经三十多岁了。

作为一头三十多岁的大虎鲸,她本着不笑白不笑的念头,把弟弟身上发生的这间糗事到处拿出去和别的虎鲸分享。

因为这些年来外交工作开展得不错,北至阿拉斯加,南至南极,横跨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都有鲸群知道了这起搁浅事件。

为了报复自家亲姐,语言模仿能力同样出众的闪电也开始散布黑料,并在某次鲑鱼聚会时向莫阿娜透露自家亲姐“喝了五年奶”的光辉事迹。

安澜非常感动。

然后差点把它的背鳍揪下来。

要不是莫阿娜在中间拼命阻拦,最后可能得以姐弟互殴收场,但有了青梅在中间做缓冲,她最后还是放了弟弟一马,只是追着它在狭湾里四处乱窜。

这好像昨日重现似的喜剧表演成功逗笑了那会儿心情不太好的莫阿娜,也算是达成了安澜原本的目的。

莫阿娜难过是因为嫩黄没有了。

虽然不知道鮣鱼能活几年,但这一条从被抓来当宠物开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到最后还长到了这种动物的体型极限,怎么看都是认真养了。

为了安慰小伙伴,安澜打算来年去南边时再抓一条小鱼过来,这回最好挑个鼠灰色或者紫灰色,但莫阿娜却拒绝了,就像失去过猫猫狗狗的人类一样,它不愿意再养一条。

这让安澜感觉到内疚。

当初还是应该想办法去弄一头龟来的才对,象龟弄不到,海龟也可以,随随便便就能活个一两百岁,养好了能把主人、小主人和小小主人一起送走。

对长寿种来说,寿命让它们得以见到更多风景、陪伴家人更多时光,但也让它们被迫承受更多失去和别离。

安澜活到三十多岁才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滋味。

因为嫩黄的死亡,她开始更加精心地照料家人,尤其是维多利亚和莱顿。

全家人都知道这两头大虎鲸都已经走到旅程末尾,但都不知道该怎样承受这种沉重打击。

坎蒂丝提出不如减少每年迁徙的距离,泡泡干脆和小白再见说要慢下脚步,可能四五年都不会过去了,可大家长没有同意。

祖母鲸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看遍了世界的广大,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时至今日再让它偏安一隅,也是做不到的了。

再说了,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精神好得不能再好,甚至能再熬走几批老跟在鲸群后面扛着方型石头的两脚兽。

反倒是莱顿精神不太好。

这个精神不佳是和它自己从前比。

以前它恨不得每到一处都带着后辈到处撒野,现在就沉静了许多;以前它能和北极熊吵架吵一整天,现在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休憩上面。

安澜在第一次看到舅舅没跟闪电和坎蒂丝生的老二海星去玩耍的时候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心里既有一种“果然来了”的情绪,又有一种“为什么会来”的情绪。

算算时间,好像也不那么让人意外。

莱顿今年有六十二岁了。

哪怕把全世界所有生态型的雄性放到一起比拼,这也是一个可以傲视群雄的数字,比起一些雌性都不逞多让。

作为小辈们最喜欢的长辈,它活到六十多岁还那么潇洒,除了身体变老,心态永远是年轻人的心态,动作也还是年轻人的动作,甚至在今年之前都还能用搁浅战术冲滩捕捉海豹——这是维多利亚家族旅行路上向巴塔哥尼亚虎鲸学到的新技能。

不过衰老是任何哺乳动物都无法避免的过程。

安澜在某个午后思考着衰老和死亡这个永恒命题,惊异地发现其实穿越做了一件好事,也做了一件坏事,她不会真正死去,但也永远无法理解死亡究竟是种什么感受。

她只能旁观。

人类最后会被埋在地下,狮子会离开族群独自走向终点,老虎会在无法行走时就地倒下,那么虎鲸呢?虎鲸又是什么样子呢?

两年之后,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大约是从年初就隐隐有些预感,维多利亚没有带着鲸群去穿越德雷克海峡,而是一路向西行进,绕过新西兰,直奔澳大利亚的西南角。

目的地是布雷默湾。

附近海域是南极鲸群喜欢越冬的地方,也是各种大型须鲸迁徙时的必经之地。

这个介绍没什么特殊之处,全世界可以找出无数个地点顶着这个介绍毫无违和感。非要说的话,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得到了莱顿没来由的喜爱。

雄虎鲸一路上都很高兴。

它哼着从其他鲸鱼那里学来的歌,又自己发挥往里面加入了大量座头鲸听了会生气的成分,翻过来倒过去地唱,把海星逗得不停发笑。

当坎蒂丝忍不住嚎啕大哭的时候,它更是打起精神连续做了几个不太标准的腹拍和背拍,边拍边鸣叫,好像时光从没过去过一样。

没人在莱顿身边难过得起来。

安澜深深爱着这位长辈,同时也羡慕着它,如果说有谁能说自己一生都活在幸福快乐之中,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大概就是莱顿这个样子。

鲸群抵达布雷默湾时天气正好。

这里聚集了300多头虎鲸,其中不乏有曾经和维多利亚鲸群打过交道的家族,各自圈了一小块海域出来当暂栖地,叽叽喳喳地说着旅途中的所见所闻。

时不时还会有方言相通的家族隔着海洋遥遥对话,又因为说了什么好笑的言论引起一片又一片的鸣叫声。

不过虎鲸的快乐很快就被其他动物打碎了。

两头巨大的蓝鲸大摇大摆地从海湾外经过,边巡航边唱着独属于它们的歌。鲸吟声嗡嗡作响,让每头虎鲸都头骨发麻、胸腔震颤。

高声群聊顿时变成了高声叫骂。

在维多利亚鲸群里,莱顿和莉莲也在小声逼逼,这样那样地说着蓝鲸的坏话。

等到海星眼巴巴地凑过去旁听,还试图跟着学,两个长辈又异口同声地进行制止,俨然一副双标嘴脸。

安澜偷偷发笑。

接下来的好几天,鲸群都在这片海域活动。

和往常由维多利亚带队不同,这一次莱顿游在了最前面,它原本的位置被萨沙和闪电取代了,闪电游在最后,萨沙游在侧面。

萨沙的位置和安澜很靠近。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雄虎鲸精神抖擞的状态。

十多年过去,它早已不再如刚刚进入海洋时那么懵懂,成为了一头合格的护卫鲸。它的背鳍也差不多恢复了,只有轻微地偏塌,看不出曾经那样倒伏过。

这多少给了安澜一点慰藉。

每当想到自己挽救了一条生命,无论是当初的金橘也好,后来的萨沙也好,对她来说都是在很多年后想到仍然会微笑的事情。

又过了半个月,鲸群几乎不太游动,而是一天一天在浅滩上晒太阳,偶尔才游到深海去捕猎。

安澜学着椭圆,仰躺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海水里,耳边都是莱顿数小鱼数量和颜色的声音,它一边数,海星一边附和。

石头是耀眼的白色。

沙子是柔软的黄色。

海水——是一种看不清的颜色。

她的视角在大海之中,无法像人类那样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知道布雷默湾的海水从天空中看去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蓝,又是不是真的像一滴泪珠。

据说许多海洋生物都看不到蓝色。

它们一生都生活在浅蓝、蔚蓝、深蓝色的大海里,却对海水的色泽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安澜总是在想,或许空气也有颜色,只是人类无法看到而已。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睡眠时做起光怪陆离的梦。

莱顿肯定也在做梦。

事实上,这些天它一直在做梦。

安澜能看到它异常摆动的胸鳍和尾巴,每次醒来之后它还会向全家人复述那些稀奇古怪的场景。

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蓝鲸那么大的虎鲸,很是嘚瑟了一阵子;又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一条傻乎乎的鲨鱼,吓得嚎啕大哭。

后来有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莱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大海游去。

没有一头虎鲸对此感觉到意外。

安澜觉得自己窥见了海兽一生中最隐秘的部分,知晓了海兽离去时的奥秘。

鲸总是不愿意把灵魂停留在浅滩上的。

它们会听到无声的召唤,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在深不见底的水域中,灵魂脱出,身体下沉,化为养料,回报着这片被所有海兽深深爱着的蓝色大洋。

一些海兽孤独地沉默地死去了。

而另一些则何其幸运,在生命最后能够得到家人的陪伴,在无穷无尽的力量中走向终点,去迎接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

整个维多利亚鲸群都静静地漂浮着。

莱顿浮在水面上,用眼睛把家人好好地挨个看了一遍,好像在记住所有人的样子,记住维多利亚身上的疤痕,也记住泡泡身上的残缺。

多少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幸福。

和所有未被人类伤害过的虎鲸一样,它过得平凡又快乐,小时候被鲨鱼追得到处逃窜,长大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背鳍,更大一点拿幼鲸当玩具玩,年老时仍然可以得到母亲的照料。

二十多岁那年在一次捕猎中被座头鲸往尾巴尖尖上糊了一巴掌,已经是它一辈子遭遇过的最不幸的事情。

莱顿穷尽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庭。

它在鲸群的期待中诞生,也会在鲸群的簇拥离去。

太阳快落山时,鲸群唱起歌来。

没有一个成员在哭泣,所有人都围在雄虎鲸身边,长长短短地鸣叫着,希望它能安心地去做最后一个也是最甜美的梦。

维多利亚用胸鳍搂抱着它,用脑袋顶着它,用尾巴轻轻扫过它的尾巴,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暴风雨夜,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子时那样。

一切都是那么圆满。

莱顿喷气的频率越来越慢,棕色眼睛里的神光渐渐化开,鸣叫声也变得微弱和混乱,好像真的进入了梦乡。

安澜忍着伤心凑近了些。

她倾听着,想知道舅舅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

在那双眼睛完全失去焦距之前,莱顿最后一次吸气,挤压声唇,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鸣叫。

啊,是这样啊。

她想。

这头大虎鲸没有将生命的最后一秒钟留给姐妹或小辈,它最后梦见的,也轻轻呼唤了的,是它最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