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在凌晨惊醒。
稀树草原上从来没有完全安静的时候,尤其是夜晚,许多动物活动的高峰期。自从穿越到荒野上,她每天夜里都能听到猛禽和凶兽们搏斗时发出的响动,但今晚,整片核心领地静得非同寻常。
只有虫鸣。
安澜翻身起来,分辨着远方飘来的气味。黑耳朵和短尾在她身后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时不时低下头去蹭蹭母亲的脑袋,希望从它那里得到慰藉。
可母亲自己都在心烦意乱。
整个西岸狮群的六头成年母狮都没有出去狩猎,它们缩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用鼻息声和低吼声彼此传达着讯息。破耳母狮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在黑夜里,它看起来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塑。
然后所有狮子都听到了它发出的警报声。
敌人在靠近!
它们要来了!
安澜猛地站起身,朝队伍最后退去——这里是西岸领地的深处区,敌人能出现在这里,战斗的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
几秒钟后,从风中传来的血腥味证实了她的猜测,在她不知何时因疲惫而睡过去时,马赫蒂雄狮被击败了。胜利者身上涂着用它的血做成的勋章,正在寻求占有它最珍贵的宝物。
危险,危险,危险!
她的感官在疯狂地尖叫。
安澜警惕地贴着母亲的后腿,压低身体,在四周寻找。她闻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气,听到了枯枝被踩断时发出的擦擦声,一只牛椋鸟在不远处凄厉地尖啸着,警告着所有互利共生的合作伙伴。
紧张的情绪在狮群中蔓延,像一根弓弦越绷越紧。在它彻底崩断之前,破耳母狮重重地喷了个鼻息,朝左侧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声。紧跟着它的脚步,狮群都咆哮起来,试图用声势吓退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
但母狮们注定要失望了。
一头接一头地,流浪雄狮从黑夜中遁了出来,个个都伤痕累累。从那绽开的皮肉、扭曲的肢体和淋漓的鲜血中,狮群得以窥见它们的保护者所做的一切努力。
美丽的马赫蒂,英勇的马赫蒂。
至少它没有避战奔逃,也没有束手就擒。
它竭尽全力地去战斗了。
而这成果也给了母狮们一个保护幼崽的机会。三头雄狮中有两头都受了严重的伤,看着像是没法全速奔跑,仅剩的一头状态较好的,左侧脸颊到鼻尖被打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鼻子完全泡在血水里。
牵肠挂肚地照看了那么久,母狮无法放任流浪雄狮去屠戮幼崽。经验最丰富的破耳母狮连招呼都没打,第一个就迎着最大的雄狮冲了上去。受到它的鼓舞,狮群立刻跟上了自己的首领。
四头成年母狮对着流浪们又抓又咬,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黄眼母狮和母亲看准机会,带着小狮子们朝树林深处突围。
慌乱间,它们被夜色冲散了。
起先安澜还能听到幼崽发出的叫声,到后来就戛然而止。
天亮的时候,两头母狮和五只小狮子疲惫地停在了池塘边。它们成功地逃脱了,但代价是惨重的。幼崽们失去了一个同伴,母亲们失去了一个孩子。
黄眼母狮站在小小的土堆上,整日呼唤着它的女儿,大日东升,又复西去,那声音便从祈祷变成了哀嚎。
到了夜色再次笼罩时,它终于下定了决心。
黄眼母狮舔了舔两个女儿的脸颊,又和母亲蹭了蹭头,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扭头就走。即使要翻遍这片树林,即使可能毫无希望,它也要回去沿途寻找。
就这样,当萨曼莎和加加罗追上小分队时,剩下的只有母亲和五只惶惑不安的小狮子。
向导把西岸近况更新在了官网上,一夜之间发生的惨剧让许多狮迷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祈祷。
在众多粉丝的关注中,西岸母狮持续发威,用亲密关系拉扯和偶尔的撕打拖住了雄狮们。后者如果想顺利地成为地主,必须同它们尽释前嫌、孕育下一代,所以短时间内是腾不出手再去追杀前任留下的孩子了。
而少了被追杀的阴影,小分队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脱离大部队后,母亲开始带着幼崽们朝领地西侧边缘走,期间停下来猎杀了一头黑斑羚。安澜边进食边思考这种流浪生活会指向什么样的结局:上一次单飞对她来说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天,可这次不同。
这次是真的无家可归。
母亲是捕猎高手,短期内小分队不至于忍饥挨饿。问题的关键在于雨季将要过去,旱季又要到来,在食物短缺时一头母狮要养活四只幼崽是非常不容易的,除非有人能帮把手,提高狩猎的成功率。
黄眼母狮会回来吗?
如果不会,还有谁能帮得上忙?
安澜仔细回想自己平时受过的种种训练,又看向黑耳朵、短尾和两只雌性幼崽。根据外形特点,她先前给它们起名叫斑点和圆脸。眼下这四个正蔫巴巴地躺在草地上,没有玩耍也没有嗷嗷叫唤,似乎是被血腥之夜吓得不清。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去尝试狩猎时,转机出现了。
小分队在脱离狮群的第六天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重逢。
当时母亲刚刚猎到一头角马,安澜和兄弟姐妹们还没吃两口,就被一小群鬣狗盯上了。它们仗着数量多,丝毫不畏惧露出恫吓神态的母狮,只是一个劲地包抄上来——直到被一个庞大的身影追赶、驱逐。
马赫蒂在晨光熹微时穿过草原,带着干涸的鲜血和低垂的露珠,同它的妻子和孩子们会合到了一起。
不仅是安澜,连一直在跟拍的制片人都惊呆了。
山姆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他边下意识地拉近镜头,边结结巴巴地问:“我没看错吧?马赫蒂还活着?它活着但是没去找狮群也没去打其他领地,反而跑来找孩子了?你见过这种事吗?”
对此,加加罗回答:“听说过,但是从没见过。”
在野外,偶尔会有雄狮和母狮因为感情甚笃脱离狮群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也会有母狮脱离狮群去和流浪狮子共度甜蜜时光。但前者常常发生在超过一个地主雄狮统治的狮群,而且常常发生在没有**权的雄狮身上;而后者的陪伴则不仅仅是出于偏爱,而是出于更实际的意图。
母狮可能察觉到地主雄狮实力不济,需要同流浪狮子提前建立关系,以此来确保自己接下来要孕育的子女的安全。或者母狮是准备通过亲密关系缠住流浪狮子,阻挡它们进入核心领地的脚步,以此来为狮群和已经诞育的小狮子争取时间。
但一公一母带着孩子组成一个家庭?
听起来都有点像童话故事了。
制片人们只能理解为马赫蒂非常重视后代,比起夺回母狮和领地,它更希望确保幼崽能安全养大到成年。
这倒是有先例可循。
在东非大草原上曾生活着一头伟大的狮王诺迟,它和兄长亮鬃一起统治着玛莎狮群。在一次不幸的战斗中,亮鬃死去了,诺迟独自保护狮群达数年之久,最后被四头流浪狮子赶下王座。它在被驱逐时成功地将八个孩子带了出去,一直保护它们、抚养它们。
其中三头母狮在成年后回归了狮群,剩下的五头雄狮和诺迟则在短暂的分开后重聚,组成一个强大不可匹敌的联盟,最后报仇雪恨、开疆拓土,巅峰时期马赛马拉国家公园有超过一千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被写在诺迟联盟荣耀的名字下。这位狮王也在老年期被五个侄子照顾,活到了很大的岁数。
也许马赫蒂也是一头有想法的狮子,加加罗想,说不定马赫蒂也指望着儿子们将来派上用场。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南下去寻找两个已经快成年马上就能战斗的儿子呢?难道是因为担心它们被驱逐过不愿意结盟吗?还是担心它们走得太远就算找也找不到了呢?
作为人类,他实在无法揣测狮子的意图。
制片人们只好旁观,也只能旁观。
他们看着小狮子们朝父亲迎了上去,亲昵地靠在它身边,诉说着自己的恐惧;他们看到马赫蒂动作缓慢地避开伤口卧了下去,先是一一嗅过孩子们的脊背,然后舔着它们的脸颊;他们也看到西岸小分队母狮动都没动,仍然站在猎物边上,甚至还保持着恫吓,完全没有丁点要上去欢迎的样子。
是的,同一时间安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知道有雄狮在队伍里能大大增加安全性和狩猎成功率,母亲也并不高兴。不知道是因为对狮王被打败而感到不满,认为它已经无法胜任领袖的地位,还是担心它的存在会给原本稍微不引人注目一点的幼崽们重新招来祸患,母亲在对方试图靠近时始终报以警告的哈气声。
于是马赫蒂又坐了回去。
安澜几乎要为老父亲掬一把同情泪。
她完全能理解母亲矛盾的心态,那股深深的母爱在驱动着它抵抗一切危害,不管这危害是来自荒野本身、来自敌人还是来自故人。但就她自己而言,眼下她无法从这个臂弯中离开。
无论从生存的角度还是亲情的角度,她都觉得感激。
在残酷的荒野中,分离是必然,重聚才是偶然。
安澜知道同父亲的重逢过后就是同家园的离别,也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这里。
但眼下她只能依偎在父亲打结的暗红色的大毛领里,最后一次注视着这片生活了快一年的草原,她只能记忆着,回味着,等待着……等待着和家人们一起,去进行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