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游客的越野车在草地上轧出了两道车辙。
时值旱季,已经有好几天没下过雨,即使在水源地附近,吹进车窗的风仍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沙尘味,就好像他们不是行驶在三角洲里,而是闯进了城市远郊的某处施工现场。
再往前一些就是随季节干涸的支流河道,河道边上散落着不少枕木,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深埋在泥土里。这是上次洪水爆发时被冲垮的浮桥,因为旱季将至,到现在还没人去修。
车上坐着的游客草草看了两眼。
他们对此类“遗迹”毫无兴趣,之所以匀出时间,花钱雇佣向导,费心规划路线,等会儿还要换乘独木船,一个觅食地一个水源地地碰运气……只是为了看到世界上最大的陆地动物从面前经过。
非洲象,活着的景观,会呼吸的山峦。
再有经验的向导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今天出来就一定能看到——除非他们像五公里开外的另一群搜寻者那样,手中握有最宝贵的资源。
转眼间,二代象群已经离开营地六年了。
这些年里不断地有保育员造访象群,但都把频率控制在了一个不会打扰到对方的范围,而且少有零距离接触,也就是最近,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预产期,他们才大幅增加了深入湿地的次数。
感谢现代科技,理查德得以远距离捕捉到了第一名新生儿降世的全过程,把达拉加营地从被雇员们用眼泪和叹气声冲走的命运里拯救了出来。
拿到这段视频的基普加各夫妇欣喜若狂,自己看了无数遍不够,还在官网上拉了一个飘屏,恨不得把这足以证明二代象群未来无限可能性的证据往所有同行和爱好者脸上塞。
要不是威尔生着病,露皮塔忙着和老友联系,从国外转运两头新救助的孤儿小象,这会儿坐在独木舟里的就不是理查德和李了。
第一次有幼崽降生,营地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只是二代象群从那时起就很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躲开,平时能远远瞥见母象的半个屁股都算幸运,根本看不到新生儿是什么模样,更别说通过观察摸一摸它的健康状况了。
不过今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同。
清早起来,理查德就觉得自己心跳得特别快,穿衣服时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老同事李认为这是“好运的预兆”,而他们也的确被运气眷顾了:这天,二代象群罕见地在林地边缘活动。
独木舟还没抵达红点显示的区域,望远镜就捕捉到了两头母象的踪迹,等再往前一些,透过树丛,绝大多数象群成员的身影都若隐若现。
距离河道最近的是象群里唯一的一头公象。
曼苏尔这两年个子蹿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贾希姆离开时差不多大了,哪怕安安静静地站着都显得很有威慑力,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理查德在看到它时总会觉得困惑——
为什么它还没被驱逐出去?
为什么它不仅没被驱逐出去,这会儿还能被允许站在距离幼崽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乘凉,甚至摆出一副是在观察开阔水域、为象群放哨的样子?
这合理吗?
随便问问活跃在奥卡万戈的研究员,估计都少有觉得这事合理的,但就算理查德每回看到它都要怀疑一次人生,也不会改变曼苏尔就站在那、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并且还眨了眨眼睛的事实。
然后……它后退两步,叫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并不惊慌,而是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平和与沉稳,仿佛不愿激起同伴的担忧情绪。可尽管如此,预警发出后才不到三秒钟时间,原本还在进食的母象就都停止了活动,枝叶碰撞发出的悉悉索索声也都消失不见。
理查德、李和向导于是屏息凝神、收拢双臂,尽可能不做任何会让非洲象误解的动作。他们的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下一秒钟,一头体格健壮的母象就从树林里缓步踱出,展示着它漂亮的象牙。
“……达达。”
不知怎的,船上三人立刻都放松了下来。
被保育员们注视和信赖着的小头象又靠近几步,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或者说思考了片刻,随后便直勾勾地朝着河岸走来,温和地晃着鼻子。
这个动作一定是释放出了什么无声的信号,即使没有吼叫声催动,其他象群成员也都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脱离了树丛的遮挡,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母象不断地喷着鼻息,在它身边,奔跑着一个格外矮小、格外细瘦、格外脆弱的身影。
新生儿!
理查德屏住呼吸,如饥似渴地摄入它的样子。
新生儿才不到两周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没走几米,它忽然被自己外星来客般的鼻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于是干脆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明明只是想看清鼻尖的样子,却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似的。
“你好,小家伙。”
理查德轻声喃喃,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但再怎么吞咽都咽不回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更咽不回那些涌出来的热泪。
“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真是太美了……还有你,亚贾伊拉,好姑娘,一切都好吗,真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你让我们都担心坏了……”
在他身边,李正在用力地呼吸,理查德完全理解他的感受,他自己也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是二代象群出产的第一头小象,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营地过去数年心血筹谋最好的肯定。
小象第一次在这个距离看到人类,而且还是被头象标记为“无害”的人类,也是第一次听到人类的絮絮叨叨,没一会儿就忘掉了自己的鼻子,转而朝着独木舟好奇地张望。
有很多个瞬间,保育员们都以为它要靠近了,但每当新生儿往前倾时,亚贾伊拉都会用象鼻把它圈回身边,显然还没放下戒心。
带着幼崽的雌性动物具有极强的保护欲,会对一切潜在的威胁发动攻击,更别说这位新手妈妈还在营地时就不以“温和”著称,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多余的期待之情,但理查德的心却又狂跳不止,好像在说他们的“运气”还没用尽一样。
在他紧张的注视当中,达达忽然动了起来。
小头象发出了一种保育员们从未听过的轻柔的咕哝声,先是亲昵地抚摸了亚贾伊拉,又顺着它的鼻子一路向下,摸了摸新生儿的头顶。自始至终它用的力气都并不大,甚至可以被形容为“蜻蜓点水”,但小象就是顺着缩了缩脖子,仿佛一团被手指轻轻戳瘪的灰色糯米球。
理查德完全相信同时们会为了它的命名权大打出手,但他暂时没心思为以后的艰难局面发愁——在头象的鼓励下,小象开始朝河边走近。
亚贾伊拉紧紧地盯着他们,好像在挑战他们敢不敢伤害它的孩子;另一个不错眼的是赞塔,孕晚期的母象多少有些体力不济,但为了保护幼崽,它还是强打精神,让保育员们看着心疼不已。
李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又闭上了嘴巴。
象群介绍新成员的行为出于头象的授意,也植根于孩子们的好意,多年来,保育员们都习惯了无条件信任小头象的决定——既然它认为今天是最适合接触的时间,一定有它的道理……保不准就是这头小象身体有什么问题,所以得尽早开始给带崽母象脱敏、好确保营地能随时介入呢?
怀着无比信任和激动的心绪,两名保育员你抓着我的手臂,我摁着你的大腿,眼看幼崽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三米外的纸莎草丛边,在这个距离,他们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数清它根根分明的睫毛。
渐渐地,赞塔合上眼睛,亚贾伊拉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
褪去紧张之后,这头母象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顺利地把幼崽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顺利地扶着它站起来,顺利地哺育它、保护它……第一次做了妈妈,它浑身上下都写着幸福和喜悦。
这是理查德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画面。
他的“付出一切”也的确不是一句为了烘托气氛的空谈。
在“小象回家”计划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同时,外部环境也在逐年恶化,比起这群小象刚刚来到营地的十多年前,“狩猎区”和三角洲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四十公里;随着“禁猎”政策的不断松动,在人象冲突最剧烈的地方,一些村民也开始抱着侥幸心理,将最激烈的想法付诸实践,有形的、无形的威胁都在朝着象群逼近……
想到了环境的压力,理查德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
这天晚些时候,他们依依不舍地同象群告别。
独木舟绕过两个弯,穿过小河道,又复进入开阔水域,像要回应这持续了一天的古怪预感似的,李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抓住船舷的手随之收紧,关节都泛白。
理查德困惑地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抬眼——
一只秃鹫在高空中飘摇,被重力牵扯,完全失却了方向。随后,这毫无规律的曲线拦腰截断,它直直下坠,脖子后拧,翅膀在狂风中拉开。
如同一块揉皱了的黑色祭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