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你们要把什么运到哪里去?”

摩尔·威廉姆斯,保护组织“巨兽空间”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在这天清晨接到了一通电话。他下意识地朝着床头钟看了一眼。很好。才七点。没有人应该在早上七点接到这种让人为难的活计。

“这群大象已经在达拉加边上待了四天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

“……你知道我没可能把车流切断更长时间,见鬼,这里距离自驾行的推荐路线甚至只有四公里远,谁知道大象会闲逛到什么地方去。在任何人受伤之前,我们必须把它们挪走。一头不少。”

摩尔短暂地考虑了一下这些话。

“你确定它们没法被赶走吗?”他最后说。

“何止是没法被赶走。这些大象在有目的性地袭击车辆和营地设施。昨天我们在摄像头里看着它们掘开地面找到了一块电线,如果当初没有设计双保险,这会儿我们可能已经有大麻烦了!”

摩尔艰难地把自己从被子里拔了起来,穿上拖鞋,开始思考该怎么帮助这些已经冲到万丈悬崖边缘的非洲象,随着越来越多细节的揭露,他抓握牙刷的力气也不自觉地变得越来越大。

对方描绘的……都是些令人不安的景象。

显然,阿伦西亚象群认为达拉加从野外绑架了这些孤儿小象,因此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攻击营地,想让所有和小象有瓜葛的人类“血债血偿”。问题在于,它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小象本身,而是为了倾泻自己经年累月积压的怒火,如果一代象群离开电围栏,反倒可能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它们越线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电话那头不断强调,“我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老朋友,否则就会有人替我们采取行动。”

摩尔无言以对。

仇视人类是一回事,袭击人类又是另一回事。

通过这次袭击,阿伦西亚象群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需要被铲除的目标,不仅仅在湿地外围、在靠近人类聚居地的地方,随着游览线路的不断开发,它们在湿地深处都将再找不到藏身之所。

为了确保游客的安全,当局不可能放着这些大象在外面乱跑;为了确保族人的安全,土著居民也不可能放着这些大象在外面乱跑。以往发生这种事时,袭击案里的成年个体几乎都会遭到处决,如果旧例重演,只有一头母象能够幸免。

基普加各夫妇的判断是正确的。

被说服的摩尔立刻开始尝试提供建议。

“我记得你们有很多空圈舍……达拉加不能接纳从其他国家运来的大象,但阿伦西亚象群本就属于这条迁徙航道,并不超出许可范围,对吧?”

“我们试过把它们引进圈舍里,那不管用,触发源都在边上,接近营地只会让它们越来越愤怒。而且瓦哈里和达拉加的设立初衷是训练孤儿小象,我们并不长于为成年非洲象做脱敏治疗。”

好吧,此路不通。

摩尔坐倒在沙发里,掌根按住额头。

他还有其他顾虑——这个所谓的阿伦西亚象群是从卡拉象群里分出去的,如果把它们挪走,没人知道和它们血脉相连、甚至还常常造访营地的卡拉象群会作何反应,动物行为是很难预测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最终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战败。

放倒七头非洲象并不是世界难题,运送也不会成为无法穿越的困境,关键在于有没有地方可以接纳这些大象,还得足够远、足够安全,确保它们可以得到妥善的治疗,不会自行跑回这里。

接下来一整天摩尔都在打电话、发邮件,事实证明,基普加各夫妇联系他是很有道理的,作为享誉全球的野象保护机构,巨兽空间门路极广,一旦全速运作起来,得到回应只是时间问题。

八个小时之后,摩尔得到了好消息:

一个位于南非的散养式救助中心愿意接纳这些大象,并且慷慨地免除了安顿费用的赞助,但需要达拉加和巨兽空间负责大象的抓捕和转运工作。

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去处了。

基普加各夫妇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点了头。

摩尔在太阳落山前安排了兽医和运送方,又连夜和老朋友们敲定了转运细节,第一天清晨就带着团队直奔达拉加营地。因为办事处就在奥卡万戈,还没等太阳当空,直升机就到了营地上方。

营地里的雇员们或许会被树林挡住视线,但在高空,摩尔得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视角。散落着的巨大灰点在树林里若隐若现,时不时会走到土黄色的道路边缘,仿佛在为下次袭击观察“敌情”。

“那是车吗?”

飞越土路时,驾驶员同情地说。

摩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地上粘着两张颜色怪异的金属残骸,因为角度问题,偶尔会反射出几道刺眼的银光,残骸边上散落着一些脏兮兮的斑点,看上去是被压坏腐烂的各色瓜果。

不可思议……

达拉加是按最高标准建立起来的野象营地,现在却成了丧尸电影里的堡垒——或许还不如丧尸围城,毕竟人类可以不眨眼地解决丧尸,却没法毫不动摇地射杀这些虎视眈眈的陆地巨兽。

同为野象保护者,在这一刻,摩尔和基普加各夫妇达到了高度共情。这种两难处境对任何组织来说都是场灾难,更别说还有小象牵扯其中了。

他也很快看到了这些小象。

直升机继续向前,飞越被栅栏围起来的软放归区,一代象群就在那里分享着散落满地的草料。和外面的年长同类比起来,这些亚成年非洲象显得更加平和,时不时还会有倚靠、抚摸的互动。

“在这儿呢,我们的猫薄荷。”有人轻声咕哝。

据说阿伦西亚象群是追着一代象群而来的,某种程度上说,是穿梭在湿地和营地间的小象们带回了灾难,但不妨碍摩尔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这种事……早晚会发生。

只要达拉加营地不放弃小象的野化工作,阿伦西亚象群也不改变观点,它们的存在就跟蒙了一层布的定时炸弹一样,布匹再鲜艳、再厚实,也无法抹消底下被掩盖着的危机。

达拉加营地会把小象关住吗?

答案是否定的。

这里正在进行的是一份前所未有的工作,正在照看的是一个可以同野象亲密接触的重组象群,只要这座桥梁存在,未来不知道有多少孤儿小象能够从中受益、返回荒野。摩尔敢保证,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整个非洲的大象孤儿园都在开香槟,并且削尖脑袋思考要怎么复刻这一成功案例。

这也是巨兽空间必须帮助达拉加的另一个理由。

想到这里,摩尔的决心更加坚定,等直升机绕了个圈重新回到正门时,他没有浪费一秒钟就给团队下大了开始行动的指令。

志愿者们有着相当充足的救助经验,不一会儿就命中了站在最外围的母象。族长奔跑了起来,然后是其他非洲象,穿梭在树林间意味着它们不能每时每刻受到树荫的庇护,先后被捕获已经成为定局。有那么一会儿,摩尔设想空军出现在古代,被畏惧着的象兵也会像这样简单地倒下。

“任务完成了。”他告知电话那头。

少顷,达拉加营地大门敞开,被困在这里好几天的雇员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有些人显然因为精神紧绷缺乏休息,脸上还带着严重的黑眼圈,“像被打了一拳一样。”驾驶员调侃。

为了确保野象的安全,人们没有花什么时间叙旧,而是立刻投入了下一步的工作当中。兽医按照流程挨个检查了野象们的状况,确定不需要注射更多药剂之后,才招呼其他志愿者把这些大象吊起来装车,准备运往它们的新家。

这无疑是一次人类和非洲象的互相妥协。

达拉加营地在过去数天里都保持着绝对克制,并没有采取致命手段;而在接下来的更长一段时间里,阿伦西亚象群将会被剥夺部分自由。

这些大象曾经遭遇过不幸,它们的疯狂是由人类造成的,但在这样一个以人类为主的环境里,它们仍然要为袭击行为付出代价,要被妥善地看管起来,这是有些无奈、却必须要做的事,除了极端者,再有干劲的动物保护组织也不会提出相悖的建议,将无辜的游客置身于危险当中。

基普加各夫妇和摩尔都不得不接受这个行为背后隐藏着的“不公”,亟需拯救的个体太多,最合理的做法是拯救那些还能被拯救的——而在汽车驶过软放归区时,摩尔再一次看到了它们。

约莫是嗅到了同类的异常气息,或者听到了同类被放倒前的叫喊,绝大多数小象这会儿都隐没在树林深处,但也有三头徘徊在围网附近。

体型最小的母象不断举起鼻子,好像在辨认着什么曾经给它留下过深刻记忆的气味,神态惶然,很快就逃离了现场;体型较小的公象倒没什么慌张的样子,似乎只是想来确认情况;体型最大的母象则一直沉静地站着,看起来……有点悲伤。

摩尔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

但他了解得更多,于是他忍不住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着两头从未谋面的非洲象大喊大叫也许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奇怪的是,那两头大象却好像都明白了他的话语,打破了平静的姿态,非常同步地喷了个鼻息。随后,它们转身朝着象群走去,没一会儿就在树林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