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苏尔的到来使象群变得更加完整……”
多年以后,阿斯玛在接受采访时说了这样的话。
“……明明是当时二代象群里年纪最小的,抵达的时间也很晚,融入的速度却很快……在我们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曼苏尔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扮演起了串联者和调停者的角色……他的存在让这些半道相逢的‘兄弟’变得更加亲密。”
这其实是被回忆滤镜美化之后的说法。
事实上,营地里五头公象之间的关系和“兄弟”相差甚远——在没有被头象盯着的时候,来自二号圈舍的哈米西、尼亚和贾希姆总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来自三号圈舍的塔姆和阿拉法特则习惯了用别苗头的方式交流,有时还会大打出手。
为了尽可能地还原这段经历,后来者多数会到基普加各夫妇的回忆录里去寻找答案,在这本每次再版都会增加细节的书中,露皮塔详尽地讲述了小象曼苏尔转移前后发生的事:
我们从救护中心开车回到营地。
因为载着活物,前车开得非常缓慢,通过挡风玻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象的一举一动。和预期有些不同,曼苏尔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的迹象。它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运往什么地方。
安塞图斯在电话里向我们再三保证他对海莉和散养区都没有任何留恋,把他强行关在那里只会导致悲剧,但在整个转运过程中,我都如坐针毡。
自幼生长在人工环境里、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曼苏尔,真的能够融入重组象群吗?忽然接触大量陌生同类,会不会导致应激反应呢?没有太多共通的境遇,又会不会招来象群的排挤呢?
威尔和我对这些问题都抱有保守的态度。
但就像我们无法理解大象如何得知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类的死讯,旋即步行十几个小时去送葬一样,我们也无法理解大象按照什么标准把一些同类判作沙砾,又把另一些同类判作内里的珍珠。
保育员们刚一打开铁笼,曼苏尔就跑向铁门,一边跑一边挥舞鼻子。阿斯玛没有料到这个动作,说真的,谁又能料到呢?通常我们接纳的小象都会往角落里躲避,而不是朝着相反的地方狂奔。
所幸今天过道两侧的门都为了保险牢牢关着,曼苏尔只能隔着铁门打招呼,对面的小象也只能隔着铁门发泄它们对陌生同类因警惕燃起的怒火。
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把鼻子高高举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种,她凶猛地扇着耳朵,在近地面卷起了黄色的尘云。这是一个标准的前摇动作,我连忙向阿斯玛示意,让她把曼苏尔朝屋子里赶,要不然迎接铁门的估计会是火车脱轨般的暴冲。
就在大家都为刚刚翻新过的铁门揪心不已时,跟着亚贾伊拉的赞塔和阿蒂拉忽然停住脚步,从相当不安的状态一下子恢复到了相当温顺的状态。
“达达来了。”阿斯玛庆幸地擦了把头上的汗。
应该说,达达从一开始就在。
日益威严的小头象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方式劝阻她情绪激动的家族成员,只是悠闲地扬起鼻子,鼻尖隔着铁门移动,好像在抚摸什么无形的东西。看到这样的景象,曼苏尔备受鼓舞,又是眨眼睛,又是探鼻子,像个快乐的傻瓜。
亚贾伊拉困惑地倒退了两步。
而威尔则是缓缓地摘掉了他的墨镜。
“哇哦。”保育员李震惊地说,“就是……哇哦。”
达达毫无犹疑地、几乎是敞开怀抱地接纳了曼苏尔,一副已经认可他能够成为象群一员的样子,这是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片刻,阿斯玛吞吞吐吐地说:“我记得他们是认识的,是从同一个社区出来的,没错吧?虽然分开了一段时间,但距离转移总共才过去半年多,按照大象的记忆力……会记起来也不算很稀奇。”
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的确,曼苏尔和那时还不叫“达达”的小头象曾经居住在同一个社区里,因为买主之间有些交情,偶尔可以碰面、玩耍,这都有影像资料佐证。在特殊情形下的相遇,对双方来说或许都极为珍贵,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哪怕生活环境和地位都转变了,两头小象也没有忘记。
这其实是一件大大好事。
但这件事也实实在在地打乱了我们的脚步。
原定计划是先让曼苏尔在圈舍里适应一段时间,也让象群习惯习惯他的气味和声音,可自那天以后,两头小象时常隔着过道用鼻子比比划划,而希望接触能循序渐进的我们就仿佛是追在已成年子女背后管东管西的父母,时间一久,就连最谨慎的阿斯玛都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开起了玩笑。
“曼苏尔一定是知道达达在这里才急着逃跑的吧。”她说,“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海莉要帮着儿子越狱了,说不定她早就发现了,说不定他们每天都在说悄悄话,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说。”
同事们立刻都笑了。
我私底下认为如果达达和曼苏尔在说悄悄话的话,应该是在抱怨人类怎么还不打开圈舍和软放归区之间的门,说不定整个象群都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现在就连亚贾伊拉都心平气和。
不管怎么说,曼苏尔最终还是刷新了营地里的适应期记录,只在圈舍里待了短短两周。
在他进入软放归区的那天,比他更早被救助中心送来的小母象萨拉比仍然躲在屋子里,也仍然会对任何从它耳朵伤侧靠近的保育员发动攻击。
达达站在象群最前方全程见证了新成员和旧成员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几乎像是一个正在和兄弟姐妹们炫耀新朋友的孩子,而有了小头象在一旁“保驾护航”,即使是警戒心最强的亚贾伊拉和最忠诚的阿蒂拉都没有制造什么冲突场面。
李赌咒发誓说曼苏尔那天从早到晚都过得“沾沾自喜”,而后者就像小狗理解人类的赞美与批评一样理解了这句描述,并相当记仇地采取了报复行动:怂恿和李最亲密的阿拉法特上前搭搭,在他一件又一件崭新的衬衫上留下了半品脱鼻涕。
两头小象为什么会交好则成了一个永久的谜题。
事实上,曼苏尔好像确实有些社交的天赋,或者用李的话说,“胡搅蛮缠”的天赋。在达达为他搭起头几块积木之后,他自己就搭完了一座城堡。
稳重的贾希姆和他肉眼可见地亲密了起来,然后是常常处于“无可无不可”状态的哈米西,是有口吃的就完事皆好的尼雅,是吃软不吃硬的阿拉法特。其他同伴都凑到了一块,脾气最坏的塔姆自然也不肯落单,别别扭扭地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威尔实在忍不住要问。
“因为他话多。”李说。
“因为他性格活泼。”加比说。
“因为他有头象偏爱。”米莉说。
“因为他的年纪还很小。”阿斯玛说。
年纪小,所以有着相对无害的外表,在雄性动物亚成年期有意无意的竞争当中并不被看作一个等量的对手,反倒有了去接近他们的恰当的立场,可以不受排斥地追在三头各自为政的年长公象身后,可以不受排斥地挤进两头已经互相对立了的年轻公象中间,成为一个拉拢对象与诉苦对象。
“真是有见地啊。”有人感慨道。
再一次地,整个办公室都被逗笑了。
在曼苏尔融入象群后,轻松地说笑已经成了我们的常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这个二代象群被串联得更好了,母象团结一致,公象也彼此支撑,群体与群体之间原本就存在服从关系,现在这种关系又得到了感情深厚的儿时玩伴的加固。
我永远忘不了看着这个象群经过的感受。
达达走在最前面,母象们跟随着她,公象们遥望着她,熹微的晨光照拂着她,跃动的波光倒映着她,茂密的树丛迎接着她。一共十三头小象缓慢地走入软放归区深处,如此的悠闲从容,如此的秩序井然,用阿斯玛的话说,如此的“完整”。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问自己:是不是该进入下一阶段了呢?
从东非到南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从一个保护区到另一个保护区更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选址、审批地皮、筹建营地、联系转运方……样样都要花费时间;追踪卡拉象群的动向、设计新围栏、安装“防线”、雇佣安保……样样都需要花费精力。
小象和小象之间都能进行长距离的交流,还能认出儿时的玩伴,没道理成年非洲象传递信息的能力和记忆力会更差。如果说这一阶段要应付的只是亚成年,到了下一阶段,要应付的说不定还会有成年非洲象组成的大家族。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乱窜,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却无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横亘在最正确的选择上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些正确的事是再怎么困难都要去做的。
“就这样决定了吗?”第二天,人们问我。
“就这样决定了。”于是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