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做了一个马鲁拉果味的好梦。
梦里有叽叽喳喳的埃托奥和多纳特,有正在做恶作剧的母亲阿达尼亚,有温柔的阿涅克亚,凶巴巴的阿伦西亚,一本正经的阿梅利亚,还有被孩子们缠得没办法正在摇树的外婆卡拉。
随着树干的摇晃,马鲁拉果像雨点一样掉落,她卷起几颗果子,还来不及放进口中,周围的景象就骤然一变,摇树摇到头晕的变成了她自己,排排坐等着吃果子的则变成了更小的象崽们。
不对啊——
站不稳的感觉……好像在加重?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下一秒钟,撞击感就从左半边传了过来。
往近处看,莱娅失去了重心,半个屁股都坐在她腿上;往远处看,阿丽耶和阿蒂拉正在艰难地躲闪;再往远处看,半点不让人意外,又是塔姆和阿拉法特这对前世冤家在圈舍里作夭,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天还没亮就演起了全武行。
安澜:“……”
这象群真是一刻也带不下去了。
以前它们还收敛一点、好管教一点,自从迷你象群走上正途,象群成员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之后,这些两岁、三岁的大孩子就开始放飞自我,不是在整活就是在整活的路上,保育员一来就往她背后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超级加辈”了。
自己小时候难道也有那么闹腾吗?
安澜翻了翻脑海中仍然光亮的回忆,又想了想从前长辈们的态度,忍不住叹了口气。
圈舍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东西被拖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轮班保育员就会带着食物进入软放归区。迷你象群里最小的成员也差不多快要两岁,配方奶占食物的比重正在迅速下降,她这里更是完全没有,想解馋就得去小家伙们那里蹭。
这么想着,连朝过道走的脚步都有点沉重了。
莱娅丝毫没察觉到小阿姨的绝望,一看安澜穿过栅栏门,就闷头追了上来,现如今它做这种黏人姿态压根不分场合,别说象群是要去进食,哪怕就是去喝个水、泡个泥巴,它都非要挤到第二的位置来,再神气活现地冲着后头晃晃尾巴。
走在第三位的一般是阿蒂拉。这头小象今年两岁半大,因为从小和家犬一起长大,所以染上了一点狗的习性,有危险时它总是第一个上,没危险时它就是最大的危险,爱好撒欢,特长拆家,安澜甚至怀疑它至今还分不清自己属于哪个物种。
和阿蒂拉比起来,走在第四位的阿丽耶就听话多了。这头两岁大的小母象性格不太独立,往好了说是驯顺,往坏了说就是怯懦。平常如果安澜身边空着,它就一定会凑过来;如果位置已经被莱娅占据,它就会退而求其次之,跑去黏阿蒂拉。
在四头母象背后,才是两头快要三岁的小公象。
被安澜疑心是“前世冤家”的阿拉法特和塔姆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明明分开来后就会温和很多,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一嗅到对方的气味,脑袋里的那根引线就又点着了。哪怕眼下只是走个过道,两头小公象也谁都不肯让谁。
阻止安澜过去“物理劝架”的是骤然嘈杂起来的大象电台,准确地说,是其异常喧闹的诱因——
诺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通过嗡鸣声和她打招呼,平心而论,他对象歌的掌握已经比刚来草原时好很多了,但在真正的野象耳中却还是十分不伦不类,活像外国人在说话。
他说得不怎么样就算了,还非得每天说,早晚都说,一天不落,于是现在野象们也形成了条件发射,一听到这声音就得在频道里抱怨几句,内容左不过就是“这小子又在说怪话”。
安澜第一次听到时还有点忍俊不禁,到后来就可以面不改色地绕过这些抱怨,一边给自家伴侣“回彩信”,一边从大象电台里抓取更有用的信息。
此时此刻,有两个象群正在吵架,发出来的嗡鸣声像发电报一样密集;有一个象群正在庆祝新生命的诞生,但因为旱季渐深,又有些忧虑,发出来的嗡鸣声忽高忽低;还有一头公象正在传递来自更远处同类的信息:今天到处都听不见暴风雨的雨云,看来是个适合出门泡泥塘的好天气。
今天的确有个好天气,也适合做一些特别的事。
吃完早饭,第三圈舍和第二圈舍的小象汇聚到一起,保育员们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闲散地跟在后方,而是又引来了第一圈舍的亚成年们,似乎想让三群,现在是两群小象,来一次正式的碰面。
这个年纪的亚成年块头已经相当惊人,当它们缓慢走近时,就算是安澜也得抬着脑袋才能和走在最前方的母象对视,可和体型比起来,这些小象的脾气又是出奇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随便,看到迷你象群里这种逆年龄驯顺的状况,它们表现得有些疑惑,有些不习惯,唯独没有什么不满——但也没有要跟着听话的意思。
果然,第一圈舍比第二圈舍要难“攻略”。
这五头亚成年的反应没有出乎安澜的意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可以顺顺利利地把它们,因此也没有涉及什么特别的诱引措施。
没办法,对方毕竟都已经到了可以放归的年纪,行为模式也差不多定调了,要不是有她异军突起,营地估计根本就不会考虑做两手准备,现在放出来接触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接下来两周里保育员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对上了安澜的推测——目前营地设想当中的二代象群组成应该就是第二圈舍和第三圈舍的成员,顶多再加一些在阵地转移前被救助过来的新成员——在确信这些亚成年无法融入之后,雇员们立刻着手准备起了今年的放归程序。
最开始,他们似乎是想把亚成年运进草原。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安澜知道营地已经联系好了车辆,也确定了初代象群目前所在的位置,还给第一圈舍里的居住者们做了几次相当全面的体检和生存能力监测,只等最后的运输。
然而,就在货车最终开进营地之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基普加各夫妇竟然打消了运送大象的念头,转而要求雇员们关闭第一圈舍,把全部五头亚成年都引到软放归区深处,然后打开了隔开那片特定区域和真正的草原的大门。
两天后,安澜“见到”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随着旱季渐深,食物开始变少,原本活动范围就十分靠近瓦哈里营地的初代象群并没有选择向未知的远方进发,而是向“家”的方向折返。
一个在过去几个月里渐渐耳熟起来的大象频道开始迅速迫近,象歌的意蕴也随之改变,那是怀念,那是眷恋,似乎还带着点新奇,仿佛它们无比笃定这次返程一定会给象群带来崭新的成员一样。
初代象群的族长是一头象牙非常短的母象,尾巴断了一截,左前腿上还有一道很粗的伤疤,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生命初期曾遭受过的苦难。
当它带着象群走到营地附近时,安澜正在软放归区深处观察金合欢树,其中一棵嗅起来有些腐坏,推起来又有点晃动,树干肯定是空了,恰巧七头亚成年都在附近,随便来两头就能把这棵大树推倒,把枝叶都拿来充下午茶。
她还在想喊谁来做苦力,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吼叫声,随之而来的是被刚刚维护过的泥塘掩盖了的分外庞杂的气息,就连大地都被撼动,轻微、但是不可辩驳地颤抖。
这是安澜第一次见到初代象群,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维系了整个象群存在的、被瓦哈里营地当做骄傲的初代核心——名为阿瓦利的母象。
它的名字本身就象征着“起始”,而它在象群中的地位也佐证了这个名字的正确性,只要是它所走过的地方,任何成员都会恭敬地让开位置,哪怕是最凶猛的大公象也会老老实实地低下脑袋。
保育员们很清楚和象群打交道的规则,无论做什么都首先照顾到阿瓦利的需求,草料第一个放在了它的跟前,凉水第一个浇在了它的背后,表达亲昵和想念的爱抚,也是第一个落在了它的身上——而阿瓦利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使命”,用约束象群和完成“迎新任务”的方式回报了这份尊重。
有人习惯,自然就有人不习惯。
安澜带着小鸭子们活动时,总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背上黏着一双眼睛,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但那既不是敌意的,也不是警惕的,如果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好奇,一种讶异,一种审视。
或许是认可了她在象群中的地位,也或许是它自己不愿意再接纳更多新成员,在营地逗留的全部时间里,阿瓦利都没有试图接近二代象群的成员。离开前的某个傍晚,这头传奇母象在大水塘边和二代象群做了唯一一次互动:和安澜友善地碰了碰鼻子。
因为双方的年龄和体型差距,那一碰不像是两名头象的交流,更像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鼓励,当它抽身离去时,所有在近处的保育员们甚至都松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担心她会被巨象拱进水里,只有阿斯玛拍了拍她的脊背。
“有朝一日,你会变得和阿瓦利一样威风,一样威严。”她说,“你会做得比她更好。”
安澜嗅了嗅她的手臂,在心里给出了肯定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