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夸张地说,安澜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动物。

比两个成年男子相加还要高大,仅仅只是一个鼻端就比水桶还要粗,牙上的每一个缺口都记录着战斗的痕迹,身上的每一道纹路都书写着岁月的遗泽,当它缓慢前行时,呼啸的风好像都为之静止,顶礼膜拜着这行走在大地上的古老神灵。

此刻,水塘边是寂静的。

随着这头大公象的完全现身,越来越多公象开始从树林里踱步而出,最大的看着接近四十岁,最小的则只有十五、六岁,正是刚刚迈入性成熟期、脾气变得毛躁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安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公象家族——卡拉青睐的水源地都很大,其中一个还是附近唯一的一片湿地沼泽,每天都有无数动物会前往那里饮水、乘凉、嬉戏。

以往只要两个家族照面,族长们就会友善地搭一搭鼻子,朝着彼此吹气,交换关于生存资源的讯息。可是今天,这群公象显然不是来喝水的。

甫一出现,它们的目光就锁定了一个区域。

安澜顺着这些目光看去,找到了现年十二岁的小母象莱斯特。

因为骤然成为焦点角色,也因为嗅到了空气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预示着**和危险的气味,莱斯特正在下意识地后退,希望受到母亲和外祖母的庇护。不幸的是,它已经长得太大了。即使阿涅克亚想要保护女儿,也无法遮挡住它。

莱斯特……可能**了。

安澜做出了当下最合理的推断。

照理说她应该能嗅到**的气味,但就像她还无法嗅到雨云、也无法听到隆隆声一样,身体条件的限制让她错过了那些重要的讯息。

和她不同的是,方圆数千米内的公象都能意识到一个崭新的繁衍机会的诞生,今天出现的公象群只是一个开端,假如莱斯特没有怀孕,接下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育龄公象出现在这里。

这一自然规律放在其他地方还没有那么惊悚,可安澜身处大象王国,世界上非洲象密度最高的地方,毫不客气地说,这片区域里很少有家族可以排它地在水源地活动,每一头大象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和无数非血亲同类打交道。

只要稍微想想有多少公象正在往这里赶来,安澜就觉得自己有点头皮发麻——她毕竟是整个卡拉氏族最脆弱的一环,也是最需要成年母象保护的一环,如果在配对时发生骚乱,两个象群扭打起来,保护圈被冲散,她绝对是那个最没希望幸免于难的存在。

其他母象也必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刚才开始它们就在安澜、埃托奥和多纳特周围建立保护圈,等到公象全体现身后,成年母象们更是及时调整方位,把自己当做肉身城墙,隔挡在了公象群和小象的中间门。通过这一举动,它们向求爱者发出了明确的抗拒信号,要求对方避免接近毫无自保能力的幼崽。

长牙公象活了数十个年头,也曾孕育过许多子嗣,因此它立刻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在走到距离卡拉象群六米远时,这头陆地巨兽就停下了脚步,耳朵缓慢地拍打着,象鼻小心地试探着,希望能同站在最前列的母象们取得联系。从这个距离看,那对象牙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安澜仰着头都没法看到根部,简直像是从远古时代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产物。

长牙象配长牙象的组合是大象爱好者所喜闻乐见的,基于它华美的体态、沉稳的表现、以及从伤疤上肉眼可见的勇猛的本性,这种组合也应当是卡拉家族母象们所喜闻乐见、所愿意接受的,毕竟,强大的血脉会显著提高后代的存活率,也会最终增加家族的力量——

如果不是它们还有新生儿需要保护的话。

更何况,在这头大公象行动之前,其他个体已经跃跃欲试、开始朝着象群逼近了。

这些让母象们再次升起警惕的求爱者一边走,一边发出隆隆的警告声,想把潜在的竞争对手逼退。其中冲得最靠前的就是那头年轻公象,和它相差无几的则是另一头眼睛带着点红色,每走几步都要大吼一声,显得无比暴躁的年长公象。

说实话,它有充分的理由去暴躁。

即使隔着挡在前方的数条象腿,安澜仍然可以看清这头公象身上的伤口:有一条铁丝不知怎的深深地嵌进了它的左前腿下段,几乎把半条腿都切断了。因为嵌入的时间门太久,伤口已经开始弥合,但这种弥合是虚假的、徒劳的,随着象腿的抬起、落下,仍然有血珠和脓水在从没有弥合的部分里被不断挤出,血肉也因此跟着翻滚。

带着这样的伤势,就算是象神转世都没法心平气和。

安澜很想伸出援手,可她太年幼,和这头公象太陌生,象鼻应当也无法处理这种复杂的伤势,靠近根本不是帮忙,而是在自寻死路,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定期来检查卡拉象群的工作人员能通过卫星影像或者侦察机摄像发现它的伤口,并为它提供帮助。

这不仅仅是为了受伤的大象自己,也是为了其他动物——只要它一天没有得到救助,就有可能因为暴躁的脾性造成更严重的损失,对族人,对接触的母象,对母象群里的小象。半数以上小象无法平安活到一岁大是有原因的,威胁着它们的不仅仅是掠食者,还有残暴的、粗心的、莽撞的同类。

事情也的确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受伤公象不敢也不能与首领抗衡,只能冲着小年轻倾泻自己的懊丧。

走到距离母象群数米远时,面对着卡拉警告般举起的象鼻,面对着阿伦西亚不善的目光,它悍然转身,不管不顾地朝着侧面重重一撞,把毫无防备的年轻公象撞得踉跄了好几下。趁着对手还有些混乱时,受伤公象再次调转身形,全然不在意有一头五岁小象就站在它脚下两米远的地方,再次冲锋起来,尝试把竞争者逼退。

这一次,年轻公象跟上了节拍。

在“呯”的一声重响之中,象牙和象牙沉沉地架在了一起。

那场面……是令人震悚的。

站在前排的母象立刻不安地挪动起来,在它们身后,多纳特和埃托奥瑟瑟发抖,稍微年长一些、曾经也有过差点被踩踏经历的小象詹娅则高声尖叫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扭头,一边向后猛推。阿伦西亚本来就在暴怒的边缘,听到外孙女的的尖叫声,它瞪大眼睛,威胁性地张开耳朵,抬起象鼻,定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如果有工作人员在这里,就会认出这是他们在接受培训时学到的第一课:大象会在攻击之前摆出一个停顿姿态,那是最后的警告,是最后的逃跑时机,因为接下来跟着的就是加速前冲,是凶猛的踩踏,是象鼻的挥舞,是不可阻挡的、一击必杀的象牙的飞挑。

面对着阿伦西亚的强势介入,公象们不得不停下争斗,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阿涅克亚抓住这个机会,用象鼻搭上女儿的脑袋,希望让它平静下来。因为它分身乏术,无法照看儿子埃托奥,阿梅利亚的大女儿夏洛特顶上了空缺,和母亲阿梅利亚、小姨妈阿达尼亚一起,引着三头小象调转方向,朝着远离危险源的方向奔逃。

这可能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但在此时此刻,这也是一个冒险的举动。

眼看一部分保护者有离开的迹象,本就惊慌的莱斯特再也按捺不住,陷入了一场情绪爆发。它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还在和公象群对峙的姨妈阿伦西亚,而是正在受到最高级别保护的小象群体,追随着这个群体,它迈开了坚定的步伐。

到了这一步,族长卡拉也不得不放弃控制局面的尝试,命令整个象群跟着奔跑起来。

一时间门,草皮激溅,尘土飞扬。

到处都是踏动着的象腿,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吼叫,每当一根象鼻温柔地拂过她的脊背,就会有下一根象鼻凶猛地抽打过她身侧的空气,安澜没跑多远就开始感觉到头晕目眩,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正在被无数根棒槌敲动的鼓面。

不幸中的万幸是:只有一个求爱者能够得到母象的青睐。

穷追不舍的公象们是竞争关系,它们一边跑,一边情不自禁地挤压着彼此,客观上被拖住了脚步。

一路跑出数百米远,卡拉象群才把危险源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小象们平安地逃脱了,象群也又回到了往常的行动节拍,可安澜知道,在莱斯特还没选择一头公象,甚至是还没做好准备接纳任何一头公象的情况下,那些热血上涌的求爱者们会受到信息素的完全控制,满怀期待地、勇往直前地在象群附近徘徊。处于求爱期的公象喜怒无常,攻击欲旺盛,任何一头看不清形势的小象都可能遭到它们的无情袭击。

对卡拉象群来说,能够安稳睡个好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对她来说,能够自由自在玩耍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门是需要提高警惕的时间门,是需要牢牢和母亲黏在一起的时间门,别说跟着埃托奥和多纳特到处乱跑了,就是前去寻找外婆卡拉的踪迹都得无比留神,以免在某个水塘边、在某个树林里、在某个高大灌木丛后面和公象们狭路相逢。

当然了,公象群的存在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可言——

掠食者们畏惧强大的母象,但更畏惧暴躁的公象,即使是庞大的鬣狗氏族都无法和一头大公象抗衡,在求爱者们把卡拉家族团团围绕起来的时候,母象们不再需要担心会有掠食者蹲在高草丛里等待机会,除非它们想成为象腿和象牙底下的亡魂;

另外,阿梅利亚的大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到了应该离开象群去加入其他公象群的时间门,在有无数同类出没的情况下,它或许可以在接近者中选择一个恰当的归宿;

而对小象来说,公象之间门的冲突会是一个有着重要意义的景象。

胆大心细的孩子们将会在这场求爱盛宴中得到一个最佳视角,观察到这些拥有恐怖武器的陆地巨兽究竟是怎样和怀有恶意的同类战斗的,并把这些知识牢牢记在心里。

有朝一日……它们或许会派上大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