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半个南部氏族都集中在季节性猎场时,留守在巢区的个体就失去了获得信息的桥梁,因此并没有和大部队同步感受到入侵者被击退的喜悦。
事实上,黑鬃斑鬣狗也没什么时间门去喜悦。
首先让它感觉到烦恼的是这条不听话的后腿。
白天就是下大雨都不会那么冷,入夜之后但凡稍微飘点小雨丝,被风卷着一吹,就会细细密密地往皮毛里钻,好像能一路钻到骨头缝里去。
壮年期时刚刚登上王位,它选择了巢区方圆数百米内唯一的一棵金合欢树做“据点”,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是空地的中心、视野开阔,另一方面是为了凸显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不过现在嘛……树冠是拿来挡光的、拿来挡雨的,虽然这棵树多多少少有点秃,也算聊胜于无。
最好的还是有同伴可以相互依偎的时候。
可是怎么说呢?
同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渺远的词了。
曾经何时黑鬃联盟还是整个南部氏族最强盛的联盟之一,巅峰时期它有着超过十五名的死忠追随者,还不算上这些追随者的杰出后代们,但那些繁星般璀璨的战士现在大都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只剩下一只还在苟延残喘。
黑鬃斑鬣狗敬重这位失去两条腿还在努力活着的同伴,也愿意最大程度地照顾对方,但眼下它自己的战斗能力还迟迟得不到恢复,要再靠着睡在一起,实在缺乏安全感,想必对方也有一样的想法,才总是混进统治者联盟的队伍里去。
是啊,统治者联盟。
宽仁的女王,强大的盟臣,前途无量的后辈。
黑鬃斑鬣狗现在回忆往事,已经完全记不清现任女王第一次露面时是什么样子了——那会儿它总是坐在距离王座石最近的地方,眼睛里看着的都是雄踞高位的竞争者,哪里有空低下头颅,去关注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幼崽。
低位者的孩子在巢区就像尘埃。
居于上游的政治联盟甚至不用主动去针对,只是自顾自地活着,捕猎着,进食着,在猎物群繁衍稍微困难一点的年份里,都可能导致那些低位母兽因为食物短缺而无法有效哺育,而那些幼崽们则会因此瘦成一把骨头,然后沉默地死去。
黑鬃斑鬣狗不知道听过多少只母兽的哀嚎,但那时的它虽然常常被打压,眼睛却一直看着那轮似乎遥不可及的太阳,连太阳底下洁白的云端都无法让它满意,又怎么能听到地面上的嚎哭呢?
它有谋略,有大局观,有足够多的追随者,有强健的体魄和近乎不可匹敌的战斗技巧,只要顶着风雨一路往前跑……往前跑……往前跑就好了,那时熊熊燃起的野望,最终也的确在旧梦实现的情境下止息。
对黑鬃斑鬣狗来说,付出好像总是能得到回报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那是,直到它在幼崽的事上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翻到浑身上下都鲜血淋漓为止。
在那一个血色的季节中,不可一世的黑鬃斑鬣狗终于体会到了低位雌兽嚎哭时的心痛和无奈,体会到了寄以厚望的珍宝被打碎时的不可置信,体会到了满腔努力付之东流的颓败,但它还是鬣狗女王,还要震慑住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所有这些都得被隐藏在大理石一样不可撼动的外表之下。
再后来,它便亲手为继任者戴上了宝冠。
现任女王是一个“奇怪”的后辈,总是在做一些让年长者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它的异常行径并不残忍,反倒还十分宽仁。
在南部氏族的巢区当中,只有女王能随心所欲地接近任何一只带崽母兽而无需迎接对方警惕、忧虑的目光;也只有女王会有那么优哉游哉的温和姿态,而不是像绝大多数高位者一样,一旦行动起来便宛如雨季的风暴。
黑鬃斑鬣狗不得不承认这个王朝的光明前景,正如它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享受着这种宽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感念着这种宽仁——
只要女王不离开巢区,都会在树下同它作伴;即使女王离开巢区,也总是带回新鲜的血食。
同样沐浴在这种宽仁中的巢区也早已变了模样。
此时此刻拖着后腿站起来的黑鬃斑鬣狗可以看到至少七、八只幼崽在空地上活动,有的正在从沉睡的母兽身上翻过去,有的则坐在原地用后腿挠耳朵,大约是激起来的浮土进入鼻腔有些痒痒,挠着挠着,它们就细细地打起喷嚏来。
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三只高位亚成年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相互追逐着跑过金合欢树,甚至没有停下来和它打个招呼,或者做一些社交礼节。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它们都已经忘记了黑鬃女王在位时的权威和当政后期的高压统治,忘记了那时蔓延在巢区的恐怖,再看向这只即使年老也不怎么褪色的雌兽时,只能看到一名时常眺望着远方、好像在怀念追风时代的孤独的年长者。
亚成年……这是第二件让黑鬃斑鬣狗感到烦恼的事,因为它们总在提醒它社群地位的变化可能迅速又剧烈到什么程度。
前任女王闷不做声地给这些年轻人腾了个位置出来,站在不会被撞到的地方去观察自己还在弹动的后腿,现在情况稍微好些了,有点疼,但不是非常疼,可能是旧伤在作祟。
那还是三岁的时候,它被西部雌兽在后腿上撕下来过一块肉,当然了,袭击者也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门,曾经显赫的西部氏族被南部氏族完全击穿,高位者死得死,伤得伤,女王和王储则全部战死,整个氏族不得不按照血缘关系分散成了三个独自谋生的小氏族,才能凭借机动性在领地外围苟延残喘。
彼时黑鬃斑鬣狗才刚刚成年没多久,勉强赶上了最后几场大战的尾巴,但它对聚居地的搬迁印象深刻——新的洞穴全部建立在西部领地里,象征着南部氏族对这片稀疏草原的绝对控制,并在此后数年中慢慢扩张成了今天的巢区。
领地战争就是生存资源和发展资源的战争。
在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黑鬃斑鬣狗看到了一艘被彻底肢解、击沉的大船会是什么模样,并从此意识到在对外作战时不可不竭尽全力的道理。
女王带着大部队去追击入侵者,它对此抱着全心全意支持的态度,尽管要和有许多“历史”的坏女孩并肩作战,准确地说,是要在关键时候听从对方意见的那种并肩作战,它也心甘情愿。
只是……如果一切都能顺利那就最好了。
巢区里现在有二十多只幼崽,万一出现什么强大的掠食者,成年斑鬣狗们固然可以战斗,也可以逃跑,但这些幼崽大概率是要折损在这里的。
要不怎么说:怕什么来什么呢?
好像这天后腿抽搐和被亚成年侵扰的双重烦恼还不够,就在黑鬃斑鬣狗一边调整姿态、一边倾听着远方的声响时,一个从几百米外水塘附近传来的古怪动静忽然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那是一记十分低沉的咕噜声。
无论是谁发出了这记咕噜般的响动,应当都不想引起警惕者的注意力,因为它只是出现了一瞬间门,被风带着掠过巢区,就消失在了无边无垠的、披着明亮星光的大草原上。
雨好像不下了。
早些时候还有些湿冷的风变得越来越干燥,吹得黑鬃斑鬣狗眼睛干涩、鼻子疼痛,它向前转了转耳朵,又向后转了转,想要弄明白那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再也没能捕捉到类似的声响。
可它知道,这一定不是自己的错觉,盖因刚才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坏女孩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拖着同样不太灵光的后腿往空地边缘跳。
眼看两只曾经单体作战能力最强、战斗意识也最老辣的雌兽都站了起来,展现出警惕的姿态,巢区里的带崽母兽和避战雄兽们也坐不住了,有的在把幼崽往洞穴里赶,有的在不安地嗡鸣着。
黑鬃斑鬣狗和坏女孩对视了一眼。
这对命运交缠十数年的老对手、老冤家在这个时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不是凭借着默契,而是凭借着伟大战士对最微小的危机的感知,甚至可以说是“预知”,把还在像没头苍蝇那样乱转的氏族成员们笼到了一起。
其中一只雌兽游走在大团边缘,偶尔往洞穴拐一拐,时不时低头嗅闻,似乎在清点幼崽的数量——黑鬃斑鬣狗认得这只雌兽,也并不意外女王年迈的母亲会在此刻站出来,但南部氏族的新生幼崽数量实在有点多,更别说还有一不留神就会跑到不知所踪的长毛期幼崽,确认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事实也的确如此。
约莫半分钟之后,从数百米开外的塘区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啸叫,任何听到这个声响的斑鬣狗都能立刻意识到这是幼崽在受到严重惊吓乃至创伤时才会有的歇斯底里的呼救声。
有敌人在进攻它们!
坏女孩豁然站直了身体,但它没有立刻选择离开巢区前去施救,而是飞快地扫了一圈,试图判断还留在这里的成员有哪些可以被充作战力。
真正扑出去的是统治者联盟的其他成员。
狐狸本来在给幼崽清理身体,圆耳朵则是在给两只幼崽劝架,作为母兽的它们根本听不得幼兽的惨叫声,当即就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咆哮着冲向了音源地,把幼崽丢给了好像完全不感到意外的“王太后”。
黑鬃斑鬣狗迟疑了一下。
按照过去的经验,它在状态好时可以进行中短距离跑动,并在一些不那么需要花费力气的狩猎场合出出力,至于战斗,却似乎成了另外一个层面的东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就在它犹豫的时候,远方忽然炸开了一声战吼。
黑鬃斑鬣狗感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就冷了,它看向仍然躺在树下的追随者,发现后者已经猛地翻身起来,眼睛瞪大,耳朵竖起,口中喘着粗气,喘得那么剧烈,以至于那些白色的唾沫都在嘴角堆成了黏连的云,叫人一时间门难以分辨它是想要去躲避危险,还是想要跟上那些慢慢跑动起来的成年雌兽,为那些死去的同伴复仇。
可黑鬃斑鬣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它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过隆隆的心跳声,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听到旧怨作为燃料被投入仇恨的火焰时发出的毕剥声响。
黑鬃女王迈开了脚步。
这一刻,它觉得自己还能全力奔跑,还能搏命厮杀,还能让曾经在它面前饮恨的先代王储再一次低下那高贵的头颅,还能把那些失落了的荣光一一找回,如同旧日一样完好无损。
它也的确奔跑了起来。
事实上,它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