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何塞被当场震住了还是轻的。
此时此刻盘绕在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工资还不够高。
这份工资不足以支撑任何人淋着雨进入亚马逊雨林,开车十五分钟,步行半个小时,站在能把橡胶雨鞋鞋面都淹没的湿泥地里,思考该怎样把一名光着屁股的成年男性从树上弄下来,再把他和另外两个歇斯底里的成年男性一起弄出去。
在接受这份工作时没人提醒过何塞工作风险里还包括对视力的永久性伤害和对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粉碎性打击。
他仰天长叹。
领主雌豹似乎察觉到了两脚兽内心的震动,惬意地舔了舔前爪。它的眼睛里有一种何塞和几个摄影组成员已经非常熟悉了的愉悦,一种每次只有当摄影组成员犯傻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的愉悦,好像它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并且被逗乐了一样。
所以当初摄制组在给这三头美洲豹起名时挑挑拣拣了老半天,最后大家投票决定,在候选的力量、丰沛和智慧中选择了代表智慧的创造女神。
但是此时此刻这种智慧半点都没给到何塞安慰,反而让他觉得有种掩面叹息的冲动。
仿佛察觉到他的自闭,伊西穆卡娜往树丛的方向走了一点,但是没有完全掩去身形,眼睛也没有从几个闯入它领地的人类身上移开。
何塞和彼得花了一些时间听三个年轻人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讲述着之前发生的事,(“美洲豹、美洲豹从背后袭击了我们,抢走了我的帽子。”其中一个脸色惨白地说。)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他们,最后才把他们凑到一起检查情况。
领主雌豹全程都坐在原地。
晚些时候黑豹西瓦尔巴也走了过来。
起初它只是在树叶后面睁着那双醒目的金色眼睛猫猫探头,鼻子不停地**着,似乎对这里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
何塞当时正好在脱雨衣,准备把自己的外衫递给没穿衣服的冒险者穿,勉强遮一下过于**的身体,等他清清嗓子回过头,就看到黑豹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了领主雌豹身边。
当然了——因为西瓦尔巴是西瓦尔巴,营地里十二个人有十一个在看完它的视频素材后认为该把它的名字从“冥国”改成“恶作剧之神”,有它在的地方就没有超过五分钟的安宁。
彼得比何塞更糟察觉到“骚乱”的到来。
作为一个和领主美洲豹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实习生,这些掠食者在他眼中很有存在感,因此他每时每刻都在用正眼或者余光观察着美洲豹的动态。
西瓦尔巴现身三分半钟后,彼得看到它皱了皱鼻子,抬起人脸那么大的巴掌,小心翼翼地在跟前的积水里踩了一踩。水浸湿皮毛的感觉一定很差,踩下去没多久,黑豹就把爪子拿出来,不太舒服地在空中抖了抖,然后——
又按了回去?
脚爪翻转过来,爪垫朝上,爪背朝下。
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需要洗一洗,还是积水里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彼得虽然还是有点害怕,但好奇心短暂地压过了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朝那摊积水靠近了一些。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西穆卡娜。
几乎在黑豹把爪子浸入水中的第一时间,领主雌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者说是弹了起来。下一秒钟,一大瓢水劈头盖脸地朝着她刚才还坐着的地方泼了过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泥地里。
彼得:“……”
他真傻,真的。
都在临时营地跟着实习了大半年了,他竟然还没有看清这只黑豹皮的本质,尤其当它还是跟自己的伴侣待在一块的时候。
偷袭失败的西瓦尔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舔舐着湿漉漉的前爪,耳朵都因为失望而耷拉了下去。
它试图清理皮毛的努力毫无作用,才刚刚舔了两三口,发动反击的伊西穆卡娜就从背后把它摁倒在地,半个身体都浸在了泥水里。
于是就像这样——战争开始了。
两只美洲豹在冒险者和救援者跟前打得不可开交,好像它们不是什么突破了学界常理的长期同进同出的伴侣,而是有生死之仇的大敌,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整个按进泥浆里去。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它们狂奔着从彼得身边经过,那架势和两辆下雨天飙过的小轿车都没什么两样,溅起来的水花打了他一脑门。
一直等到林登带着救援队赶到现场,两只大猫才有所收敛,双双跑进了灌木丛,只留给制片人两个脏兮兮、湿漉漉的背影。
本想来告个别的林登有点失望,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把三个年轻人安顿好,然后才能去思考美洲豹在这场救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故事该怎样去讲述,以及它能给当地的美洲豹保护带来什么影响。
和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类不同,离开现场的安澜和诺亚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前者正忙着把这场救援的全过程告诉后者。
她基本上可以算是“袭击”了这群年轻人,但是袭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某个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
如果没有贴身物品,安澜唯一的选择只有到崖底下去捡摄像机,五米高的落差,而且还是下雨天,即使对美洲豹来说也不是毫无风险,她短暂思考了片刻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好在效果还不错。
为了防止他们冒险去踩独木桥,安澜特地绕到一侧才跳出来,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足够好的逃跑路线。三个年轻人在美洲豹现身的第一时间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掉下来的东西包括不仅限于鸭舌帽、草环和手机。
希望这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在过去一年里安澜和摄影组许多成员相互熟悉,但即使是这些成员每次进入雨林的时候还是会携带武器,并且每次看到她或者诺亚的时候还是会把武器暗暗准备好,只有在确定软软不在、他们俩吃饱了并且心情不错之后才会进行一些谨慎的互动。
说到摄影组……
他们的成员似乎少了。
刚才在林登身上她嗅到的属于其他成员的气息有好几股都非常淡了,说明这几个成员很可能已经从临时营地撤离了。至于撤离的原因,安澜不做他想。
这个雨季多半是要经历洪灾。
河水水位在不断上涨,一些小动物已经开始向高地撤离,她今天都没看到在沼泽附近生活的领西猯家族。之前因为救人被暂时搁置的寻找筑巢地计划看样子还得继续,而且时间比想象得要紧迫。
尽管有大大小小的毒蛇和无毒蛇,但北区地形总体比南区复杂,地势起伏得也更厉害一些,既然赶时间,就不必再把可以集中的力量分散开了。
这回安澜把诺亚和软软一起喊到北区,三只大猫同时行动,最终在一处足够高也足够结实的坡面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栖息地。
坡面完全被一棵巨型树木用板状树根紧紧锁着,大树的根系从坡顶直插坡底,就像一层一层密集的楼板一样,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距离坡底一米到两米左右的地方,由于泥土的部分流失和树根的扭曲变形,搭出了一个被包围在外层树根当中的小平台,足以容纳三头美洲豹在里面躲雨。
安澜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平台。
大树所在地基本是她领地里海拔最高的地方,再加上离地的这一两米,就算河岸决堤,洪水都几乎不可能冲到小平台这里,非常安全。
更不用说这种结构能在长期改造后制作出一个符合她和诺亚审美的舒服的洞穴——安澜知道美洲豹很少生活在固定的山洞里,除非需要藏匿幼崽,但是她完全不在意。
诺亚也不在意。
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大黑猫甚至表现得比她自己还要积极,上午叼一点树叶,下午叼一点藤蔓,简直不像头美洲豹,反而有点像只试图筑巢并且把巢穴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吸引雌鸟的雄鸟。
唯一对现状摸不着头脑的是软软。
可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软软习惯了和安澜一起生活,吃要在一起,睡要在一起,战斗也要在一起,现在别说是让它从南区核心领地换到北区高地居住,就是和它说接下来要在河边的沙地里去居住,它估计都会高兴的。
于是一家三口就这么愉快地搬了家。
解决了住房问题,接下来就要解决食物问题。
接下来两天安澜和诺亚奔波在外考察猎物群的位置转移情况,他们发现领地里从领西猯到食蚁兽到水豚都在朝着高处转移,曾经需要跑过一公里才能看到的野猪家族这会儿基本上都快搬到美洲豹新家的门口了。
安澜哭笑不得地想:再过一段时间,假如河岸真的决堤,洪水漫上大地来冲刷一切的时候,领地里的几个海拔高处说不定都会成为固定在地面上的诺亚方舟,各种各样的动物汇聚一堂。
事实也的确如此。
搬家第四天,雨声震耳欲聋。
这天清晨,河水水位逼近河岸,一点一点地、缓慢地从岸边溢了出来,泼洒在大地上的雨水再也没有了可以被排出的渠道,成了洪水的充能器。
同天中午,安澜从睡梦中醒来,跳到小平台外面去活动身体。刚走两步,就在坡下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看到了一只正在发脾气的大食蚁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