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安澜有点想摆烂。

最近虎鲸家族一直没出现,可能是在寻找新猎场,可能是在躲避南极A型虎鲸,她还以为这些大家伙已经放弃调戏帝企鹅的把戏了,没想到念头才刚刚起来就惨遭打脸。

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本来就很差。

那两只掉队的小企鹅毫无意外地死在了捕食区里,视力受损的原因仍然不能查明,安澜和诺亚几次讨论都没有定论,只能这也防那也防。

潜泳时间长了怕海水里有污染物,晒太阳时间长了又怕被强烈的紫外线所伤,甚至看到一些陌生藻类都要思考一下它们会不会对眼睛造成损害,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

后来还是诺亚先放弃了。

他在某天吃饱饭后直截了当地对安澜说出了这么一个观点:帝企鹅平时要跟着群体活动,同伴没走,就算这片海水确实有污染也只能默默承受;再说太阳……谁还能防住阳光呢?又不是躲在海水里就吃不到紫外线,除非一直在深海潜泳。

以往面对这家伙的躺平哲学,安澜总是很有话要说,但眼前这种哲学听起来竟然非常有道理……并且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紧绷的心绪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

安澜被说服了。

因为心情好转,她看到虎鲸时也没那么自闭了。

既然在要命的事上都躺平,在短期内不会要命的项目上当然也可以躺平“享受”,反正不管他们逃不逃虎鲸都能追上,还不如抓紧机会搞搞鲸语教学,当做极地生活里的一点娱乐。

如果说诺亚在穿成企鹅前特别喜欢虎鲸的话,在穿成企鹅之后他对这种“萌兽”的滤镜就消失了,甚至开始追问鲸语里有没有抱怨的话。

局限于帝企鹅的发音方式,安澜绞尽脑汁也只找出了少数几个可以被大致模仿的词汇,从学会这些词开始,诺亚就从一只讲文明树新风的好企鹅变成了一只祖安企鹅。

无奈他的攻击没有半点作用。

虎鲸家族都没有在意,而且与其说没有在意,不如说还起到了反向作用。当它们听到有企鹅在模仿虎鲸的语言时,就连年纪最大的祖母鲸都一副喜出望外、两眼放光的样子,整天都浮在表层水域里围着企鹅打转……

那架势跟养猫猫狗狗也没有差别。

安澜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她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错觉,虎鲸是真的在把他们俩当某种好玩的小东西饲养,就跟当年被莫阿娜养过的鮣鱼和被其他虎鲸养过的海豚一样。

饲养,饲养,归根结底是要饲。

光这一个投喂的事就把安澜和诺亚折腾得死去活来。

倒不是说他们俩不愿意被投喂——都是从鹦鹉世界过来的,投喂这件事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吃白不吃嘛,自己去捕鱼还要耗费体力,有人愿意偶尔代劳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投喂在海兽这里还挺常见。

大概是因为食物资源丰富,野生动物摄影师在寒冷水域活动时常常有被投喂的事情发生,发生在南极的报道也屡见不鲜,这里从虎鲸到海豹甚至到企鹅好像都秉持着一个同样的观点:两脚兽是不会自己捕食的笨蛋,不投喂就会饿死。

所以不,问题不是这个。

问题是什么呢?

问题是这群虎鲸以前肯定没做过类似的事,还是第一次尝试建立跨种族的“关系”,年轻的虎鲸也好,年长的虎鲸也罢,自始至终从它们嘴巴里掏出来的食物都是那么“朴、实、无、华”——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企鹅能吃的类型。

众所周知,南极C型虎鲸专吃犬牙南极鱼,它们自己吃着好,就想着要分享。犬牙南极鱼体长通常在一米到两米左右,极端个体可以长到两米以上,竖起来可以藐视直立行走的帝企鹅,而后者吃东西……主要靠吞。

关键安澜还知道这种鱼特别好吃。

她以前吃过不少犬牙南极鱼,至今还记得那肥美到流油的细腻口感。这可是在人类世界里都被当做美食高价贩售的好货,捕捞都要受到严格控制,眼下就这么被摆在眼前,看得着却吃不着,实在是种精神折磨。

偏偏年轻虎鲸还不懂什么叫放弃。

当初在冰面上和两只企鹅“看对眼”的那头虎鲸总是叼着鱼拼命往前凑,一个劲地在他们眼前晃**,有时候还会把鱼顶在脑袋上玩点花活,或者叼着鱼尾巴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两米长的鱼就这么随着动作被半抡起来,有一次还险些把边上经过的一只小企鹅拍晕在水里。

安澜回避了一次,回避了两次,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浮出水面装死。

得不到回应的年轻虎鲸半是疑惑半是失落,无奈地嘤嘤呜呜起来,好像一只淋了雨又被踢了一脚的大狗。眼见怎么展示都没有效果,它只能自己把鱼撕开吃了,边吃还边拿圆滚滚的小眼睛看向两只帝企鹅。血花在海面上绽开,本来就在逃窜的企鹅们顿时游得更快了。

恰在这时摄制组有了动作。

那位看着很精神的女性摄影师穿着潜水服从船舷小心翼翼地滑入水中,用正确的接近方式接近了玩耍中的虎鲸群,手里扛着摄像机。年轻虎鲸刚才感觉到的失落被一扫而空,它兴冲冲地靠近了两脚兽,张开嘴巴,用力抖了一下,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半条没吃完的鱼尾巴就准备往摄影师脸上贴——

然后被当场躲过。

摄影师虚虚地推了一把,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吃的意思。

年轻虎鲸接二连三地遭到拒绝,这回它已经不是失落了,而是干脆生起了闷气,把鱼尾巴一叼就哼哼唧唧地游远了。

它离开后不久,其他虎鲸也慢慢地踏上了行程。

散开有一会儿的帝企鹅小群到这时才重新聚合在一起。

经过这段时间的追踪拍摄,它们对身后的船只和潜水员已经非常熟悉,胆子大的还会经常凑过去看热闹,甚至尝试互动。安澜还是人类时曾读到过著名纪录电影《帝企鹅日记》的拍摄经历,据说当时摄影组也和聚居地的一对企鹅夫妇成为了“好友”,这对帝企鹅每天都会走到镜头旁边去看他们拍摄,时不时还要啄啄这里,拍拍那里,最近时就站在离人类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帝企鹅也的确需要一点胆量。

特别是当夏季马上要过去、冬季马上要到来的时候。

进入四月之后大部分活跃在南极海域的适龄帝企鹅都开始追随本能朝繁殖地靠近,它们跋涉过几十公里的冰面,前去寻找自己今年的繁殖伴侣,幸运的可能会找到去年的老相识,运气不佳的则会另寻新偶,这个过程被诺亚戏称为“相亲大会”。

相亲大会和小企鹅没有半点瓜葛——

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瓜葛。

帝企鹅应对天敌的方式非常单一:警报响起后朝浮冰奔逃,同时祈祷自己没有成为被追踪的那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数量多的时候灾难降临到某个个体头上的几率比较小,数量少的时候这个几率就会成倍增长。因为适龄帝企鹅都回到了陆地上,还停留在捕食区的只剩下尚未到达性成熟期的亚成年,活跃个体数量骤降,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压力。

生活在同一片捕食区的亚成年小群不得不向彼此靠拢以换取生机,然而这种聚集在分担压力的同时也给掠食者行了方便,最多的时候一大群几百只小企鹅边上同时围绕着六只豹海豹,随时随地都有红雾在海水中绽开。

安澜发现自己在本能地观察形势。

每次下潜时她都会特别留意所处的位置和下潜的时间,尽量避免靠近大群边缘,同时和诺亚相互照应,时刻准备着在紧要关头豁出去为彼此搭把手。但即使已经注意得不能再注意,这件事的主动权归根结底也不掌握在她手中,危险总会在进食时忽然出现。

那是四月中旬的某个下午,帝企鹅们同时下潜、在一个鱼群中穿梭,其中几只走得比较远,潜到了刚刚冻结起来的海冰深处,因为位置优势,它们也最早看到了从浮冰外侧朝这里靠近的掠食者,并且在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

听到警报时安澜正追在一条大鱼背后,她果断放弃目标,扭头就跑。

在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正在迅速靠近的巨大阴影,这只体型可观的豹海豹在大群中央绕了一小圈,搜索着合适的猎物,忽然,它眼神一定,划动鳍状肢直勾勾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游来,原本就凶悍的外观在海水中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要命!

安澜用尽全力朝海面冲刺。

同时在加速逃跑的还是附近的十几只小企鹅,大家争先恐后,都使出了所有力气,谁也不敢落在最后,谁也不想成为今天的天选倒霉蛋。

然而就是有这么寸。

才刚刚游到表层海域,安澜就感觉有个警报器在脑袋后面疯狂地鸣叫着。

掠食者来得太快,来得太致命,她几乎能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擦着脚爪咬合而过,带来一波混乱的扰动的水流。不必回头,那张恐怖的能张到160°的大嘴的图像就出现在了脑海中,或许就是下一次冲刺,下一次撕咬,这台杀戮机器就能取得战果!

正在这时,游在侧面的诺亚忽然放慢了一点速度。

同时有两只猎物出现在近处,其中一只似乎因为“体力不济”落得更近,这头年轻的豹海豹非常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停滞给猎物挣出了方寸生机。

千钧一发之际,安澜终于跃出了水面。

进入初冬后气温降得很快,曾经完全消失的海冰在不断恢复,只是目前恢复的大部分区域都处于黏糊糊的海绵一样的状态,根本没法落脚,她必须找到一块足够结实的地方支撑体重,最好还是连成一片冻得比较厚的那种,否则随时可能被豹海豹从底下撞碎。

运气眷顾了她。

前方的碎冰似乎足够厚实 ,至少能让帝企鹅脱离海水。

但运气是也有限的。

这种类型的碎冰顶多只能扰乱掠食者的视线一小会儿,只要它用力探头就能拨开。

安澜狼狈地在碎冰堆中稳住身形,一边扑腾着鳍翅继续往前走,一边寻找更好的出路,大概命运也不想让她在这里停下脚步,就在冰堆外的海面上,有一个非常鲜亮、非常坚实的东西停在那里——

一艘橘黄色的充气橡皮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