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是头奇妙的雄狮。

我们曾说过它从出生开始就和其他兄弟不一样,毛色是一个方面,性格也是一个方面。

王子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林德雄狮正处于战斗力快速下滑的老年期,对很多事情都有心无力。或许是战士老去后需要时间默默怀念过去的辉煌,或许是每天都在被多年征战所造成的的暗伤隐痛困扰,林德兄弟总是表现出烦躁和严苛,没有一天向幼崽们施舍过慈爱。

面对大家长的强势弹压,当年四头水坝亚雄各有各的应对方法。

已经不幸遇难的老大喜欢和父亲对着干,两个小弟见到父亲就躲。王子既不像大哥一样有作为亲妈的母狮首领撑腰,也因为毛色不同,比不上两个小弟受关照,因此常在抵抗和逃避间拉扯,显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到后来它干脆练就了嘴皮子功夫,反正你大哥要打架,我做兄弟的就要讲义气,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参战也不可能参战的,就只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作势欲扑、声援一下这个样子。

等到四兄弟被马赫蒂赶出狮群,进入流浪生活,事情又变了变。

水坝狮群环境再压抑,至少也是稳定的,有个地方睡,有口饭吃,出来流浪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开始四头亚雄浑浑噩噩,日子过得很差。它们都不太会做饭,常常忍饥挨饿,要么就是弄得一身伤。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反而激发出了狮子的凶性,在大哥带队第一次抢下鬣狗的食物后,王子骤然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忍耐了,过去被父亲压制的自信好像随着在抢劫上的如鱼得水又回到了它的身体里。

直到在西岸小分队身上吃瘪。两次。第二次还差点把命都送了。

然后是数月的隔离治疗,重回狮群想挑起重任照顾幼弟,却被两个弟弟孤立。到了这个阶段,王子不仅被打回原形,还更谨小慎微了。它充分意识到狮子战争的可怖,意识到自己并非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也从来没有过。它在脑海中写下了一个简易等式:战斗会带来痛苦,不如不战斗。

如果一直像这样下去,王子可能就会变成第二头索罗。

巨型雄狮索罗一生都在颠沛流离,年少时母亲被鬣狗袭击失去尾巴,狩猎能力大大下降;后来父辈裂岩联盟被推翻,领地陷入了群雄争斗;再后来斯巴达狮群收留了它,但好景不长,一直在教授它各种生存知识的养父罗拉克斯特被坏男孩联盟袭击,徒留它一个带着年轻的弟弟们出逃。

为了活下去,索罗把自己磨砺成了生存专家和交际能手。不仅在狩猎技巧上颇有建树,还在弟弟们死亡后同来来去去的雄狮合作,甚至最后化敌为友。

索罗一生都没有长期占有过属于自己的狮群,只是在萨比森保护区里游**。见识过雄狮争斗的残酷惨烈,它已然丧失了心气,大多数时间都在消极避战。对一些大猫迷来说,它是险恶小人,在面对危机时第一反应总是逃跑,以至于坑害了亲生弟弟和许多盟友;对另一些大猫迷来说,它是特立独行的浪子,是那个始终喜欢在上树休息的“小花豹”,一辈子都在探索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为何存在,又究竟要往何处容身。它就像吹过荒野的风,抓不住也无法停留。

和索罗一样,王子也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境地。

但比起索罗,王子又是幸福的,因为它拥有爱情。

工作人员曾讨论过这段荒野爱情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因为他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两个冤家能走到一起。小分队专项论坛里关于王子的八卦也从来没听过,大猫迷们知道很多动物比人类都记仇,举例老虎希陶,当年希陶远远看到虎王罗恩的尸体,都要冲上去撕咬它早已断气的喉咙。

最后大家震惊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王子可能潜意识认为苏丽是唯一一个比它弱小的、需要保护的个体。

父亲和大哥毋庸置疑比它强壮,弟弟们不需要它还驱赶它,图玛尼带着兄弟姐妹重创过它,只有苏丽没有参与这场战斗,而且曾经反过来被水坝四兄弟重创过。

雄狮的天性是保护领地、保护母狮、保护幼崽,组建家庭的渴望一直在白狮子的血液里燃烧,但哪里都不需要它。不敢回旧狮群,不敢打新狮群,不敢接近差点杀了它的西岸母狮,王子在这生命的循环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直到它再一次遇见苏丽。

年轻的、鲜活的母狮子,非常美丽,非常忠诚。

王子抓紧苏丽,用仅有的一丁点自信心向它提供陪伴和保护,甜蜜又苦涩。

有了爱情的支撑,它鼓起莫大勇气,从水坝领地一路追到西岸领地,安顿在了犄角旮旯上的小树林里。白狮子没有想到,这份爱情最终也会成为它的契机,给它带来梦寐以求的东西——领地、家庭、幼崽和一点点好运气。

八月中旬,它见到了西岸领地的狮女王。

那天热得连狒狒都在树上蔫巴,滚滚热浪把营地派出去的观光车都烤爆了轮胎。在等待后勤车的时间里,游客们举着望远镜,远远看到图玛尼带着尼奥塔和苏丽沿着狭长的林荫朝领地边缘走。三头母狮都养得不错,皮毛油光水滑,肚子也鼓着。

“我感觉王子要挨打。”其中一个游客说。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兄弟。”另一个游客喃喃地说。

顶着旅行团八卦的目光,两头母狮在树林外停下了,让苏丽单独钻了进去。他们就看到那圆滚滚的身影渐渐消失,重新出现时背后已经跟上了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太阳穿过树叶,在狮子皮毛上留下亮色的华彩,那种质感是画笔无论如何都描绘不出来的,说是扣人心弦也不为过。

虽然绕路来这里的游客就是专门等着看白狮子的,但过去一段时间真正能蹲到却很少。眼下看到这种电影画面,**游客几乎要兴奋地尖叫起来。他赶忙举起手机,开启录像,打定主意就算今天白狮要挨打,也要把挨打景象通通拍下来,留着到家里去回味。

只见王子跟在苏丽背后走出树林,嘴巴紧紧闭着,时不时停下脚步,抖动耳朵。几秒种后,图玛尼走上去,先是绕着走了一圈,然后靠近嗅了嗅气味。苏丽贴着白狮,好像要给它一点安慰。不知道狮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交流,在图玛尼转身离开,两个姐妹立刻跟上了,迟疑了片刻,白狮子也跟上了。

向导用力拍了下方向盘,接着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在他身后的游客就不用压抑兴奋了。他们中有的在吸气狂按快门,有的在举着手机找信号想要第一个发布震撼消息,还有的在叫狮子的名字。等后勤车过来,他们个个目光炯炯,恨不得三秒一催,敦促向导换好轮胎就出发,把车开到核心领地去看热闹。

核心领地也确实很热闹。

游客到达时,就看到图玛尼正和破耳老母狮放松地坐在阴影地里,断齿母狮好奇地抬头轻嗅着,尼娅斯比坐在它们背后,半阖着眼睛,像一尊诸事不管的大佛。亚成年在远处警惕地分散开,似乎在揣摩这头“新狮王”会不会对它们发动攻击。反应最强烈的是黄眼母狮。这位母亲挡在前方,背耳抬爪,连连哈气,威胁着三四十米开外的王子。

“太惨了,太惨了。”**游客沉痛万分地说。

打起来,打起来,**游客兴致勃勃地想。

可惜他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在狮群背后,年轻的狮女王抖抖皮毛,站直身体。它发出沉闷的吼叫声,这是一种劝阻,一种安慰,但同时也是一种宣告。决定已经被做出,就庄严不可侵犯。面对这种声响,黄眼母狮先是甩了甩尾巴,等回头对上母狮首领的视线,才不情愿地后退了。

这样一来,整个狮群就静了下来,主动权被放到了雄狮手上。母狮们或坐或卧,亚成年们重新聚拢,图玛尼在地上敲着尾巴,似乎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王子站在大太阳底下,白得要发光。

在游客们的屏息期待中,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狮群,眼睛搜索着,判断着。

许久,它下定决心,先是和最近的苏丽贴了贴脖颈,舔舐它的脸颊;紧接着缓慢靠近,同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分队亚成年交换气味,礼貌地相互嗅闻;最后缓慢地走到阴影地边缘坐了下来,把前爪抱到胸前揣好。苏丽追过去,在它边上也趴下了。

大概是很满意,狮女王在经过时用尾巴轻轻拍了拍白狮的肩膀。

这天晚上,狮群外出狩猎,它们没有像其他狮群一样让雄狮先进食,但在餐桌上给它分出了一个位置。

从这天开始,天天如此。

它被要求和两头母狮首领一起巡逻领地、参与标记,偶尔在领地里和其他母狮进行一些小狮子不能看但总是看到的行为。黄眼渐渐放松下来,接受了“新地主”,不再激烈反抗。

而王子自己也慢慢融入了这个大家庭。有一次向导竟然看到它在和年轻的雄狮们打闹玩耍。它们抓着对方打滚,试图把对方按倒在地,做出要扑咬的样子,时而变成二对二,时而变成三对一。当其中一头亚雄扑到它背上时,王子只是不太开心地打了个喷嚏。

保护区官网记录里采用制片人说的话,写道:

“这头雄狮被允许加入了西岸狮群的生活,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