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芳奶奶给晏晏安排了课表。
打印出来的表格在“办公室”里也贴了一份,两只鹦鹉通过房间里遍布的横木系统走到黑板跟前去看,一边看一边点头,有板有眼的样子。
虽然它们搬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却已经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喜爱,鸟笼边上堆满了小玩具和漂亮挂件,课余时间还常常要“接待”进来吸鸟放松的“客人”。
在雅芳奶奶不遗余力的安利下,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只鹦鹉在老家的光辉事迹,也知道了饲养员对它们的高度评价,不禁啧啧称奇。
年轻的小熊老师童心未泯,策划了一起装死行动,结果也就是刚开始直挺挺倒地的时候收到了点成效,两只大鸟原本在横木上打盹,听到响动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飞下来。
这之后……无事发生。
蓝鹦鹉用爪子挠了挠脑袋,黑鹦鹉则是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顶冠,它们放任两脚兽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一直躺到迷迷糊糊睡着,最后还在polo衫上踩了好几脚。
小熊老师:“……”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最让人生气的是:当初明明说好有新鲜事同享有出糗同当,结果装死计划的同谋们在他揉着太阳穴走进休息室的时候竟然一个个都在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半点同事爱。
这破单位还能继续工作吗?
辞职吧,干脆毁灭吧,累了倦了。
为了重拾丢掉的脸面,小熊老师好几天都没走进他本来最喜欢的鹦鹉教室,当然也没法去给两只大鸟发放“每日工资”了。
没错——生活在机构里的小动物们都有工资。
它们和人类员工一样每天早上开始上班,中午休息,下午继续上班,雅芳奶奶觉得既然员工能得到工资,小动物当然也应该得到奖励,于是干脆把整件事弄得很有仪式感,制定了从玩具、零食到陪玩的一系列绩效奖。
结果她发现鹦鹉们特别喜欢墨鱼骨。
这批处理好的玩具墨鱼骨本来是准备给其他小鹦鹉磨嘴巴加补钙的,因为设计成了长串风铃的形状,转起来还会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很少有鸟儿能做到完全无视。
关键就在于它们不是为大型鹦鹉设计的。
金刚鹦鹉和棕榈凤头鹦鹉块头都很可观,嘴巴看着更是吓人,这种小玩具摆在跟前就是一口断一块,没两下就碎完了,报废率高得离谱,还不能感受到什么磨嘴巴的快乐——
大家都这么想。
可是也架不住两只鹦鹉喜欢。
头一次不小心发错的时候它们都凑上去试了试,一试不可收拾,就和人类吃脆奶片似的,“嘎嘣”一块,“咔吧”两块,几天不啃就有点蠢蠢欲动,缠着来发日结工资的员工不让走,还会用贴贴的方式撒娇。
没办法,雅芳奶奶只好调整了额外奖励。
从此之后赖账就变得更难了,这些大鸟懂得什么是额外奖励,以及为什么会获得额外奖励,假如某天随课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优异的评价,晚上却没给发玩具,它们就会表示强烈抗议。
“是真的成精了。”小熊老师评价道。
正因为它们如此聪明,所以某天当黑鹦鹉躺平罢工的时候,所有员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懵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安澜在心里笑得打跌。
诺亚很生气。
诺亚气得快炸了。
前几天他们俩打了个赌,看谁能先一步让晏晏喊出名字,而且要是字正腔圆的那种,人类也能听得懂的那种,赌注是十枚核桃,她毫无意外地取得了这场赌局的胜利。
非要说的话这件事全得怪老刘。
诺亚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先不说淳朴气息不淳朴气息了,毕竟全家所有鹦鹉的名字基本都是这么起的,在读音上它也被安澜的名字落下太远。
安澜的名字“安安”发音很接近“啊啊”,甚至比“妈妈”还简单,当初老刘躺在**口齿不清时都能勉强叫出来,晏晏叫起来就更容易了。
她要做的全部就是等待。
为了建立语言和行为之间的联系,安澜和诺亚前几天都是瞪大眼睛仔细看、竖着耳朵仔细听,不放过任何细节,一旦听到可以给反馈的音节,或者看到可以给反馈的手势,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动作,一遍一遍强化认知。
无意识喊出“啊啊”的可能性怎么着也比喊出“大黑”的可能性高太多,安澜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会飞得到晏晏身边,五六次下来就让他明白了这是她的名字,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作为输家,诺亚只好含泪开始攒核桃,然后依依不舍地拨给安澜吃,扭过身去让她看个尾巴。安澜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直接把他拍到了栏杆的空隙里。
总的来说,日子过得不错。
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工作内容也可喜。
雅芳奶奶运营的机构做事风格和她本人一脉相承,安澜和诺亚偶尔会溜出去到大课教室后面去旁听,无论是哪个老师在上课,面对病症较轻的孩子和病症较重的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破有耐心,尽量想创造出一个大家都一样的氛围,随后在个训上把落下的东西补上来。
晏晏就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
因为家长和老师都不干涉他在鹦鹉教室里的行动,除非他表现出可能对小动物造成伤害的倾向,所以安澜和诺亚成为了接触的主导者,也得以更加理解和贴近这个男孩的生活。
大型鹦鹉的尖叫声是真的吵闹,就连饲养者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喜欢,如果他们要饲养这种动物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副产品,更像是一种忍耐。
可是晏晏不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听鹦鹉叫。
结果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惊奇,小熊老师还感慨说:“小家伙将来适合到动物园去打工,努努力说不定直奔巴西澳大利亚去研究鹦鹉,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本意是开个玩笑,晏晏爸爸却听得一脸严肃认真,好像都在思考国内和国外要怎么连线了,引得老师们又是一阵善意的起哄。
除了鹦鹉叫之外,小男孩还喜欢兵器。
准确地说是喜欢一个装满冷兵器模型的玩具盒。
盒子是晏晏妈妈从家里拿来的,她拿进教室的时候还和雅芳奶奶、随课老师以及两只鹦鹉分享了背后的故事,边说边掉眼泪。
“……儿子那会儿才一岁半,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每次跟他说话都不看我,但是送去做脑CT都做不出什么毛病来,家里就都以为只是开慧比较晚,一直不说话……”
“……过年的时候去亲戚家拜年,侄子当时在玩兵器玩具,一边玩一边笑,我估计晏晏是也想玩,但是他没法说出来,也没法跟人家一起玩,所以就待在边上看着……我侄子性格挺好,当时就邀请他一起玩,但是他没过去,不仅没过去,还开始发脾气摔东西了……”
“后来呢?”雅芳奶奶问。
“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家里的孩子,好好的出来拜个年还把他弄哭了,所以一直在教育儿子不可以这么不礼貌。”晏晏妈妈叹了口气,“后来情况更严重了,碰巧我有个朋友的男朋友是医生,这才知道问题。”
看得出做家长的很后悔。
毕竟那会儿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家孩子太熊,不爱搭理人就算了,被邀请了还要发脾气,所以从亲戚家到回自己家一直在教育应该怎样礼貌地询问别人愿不愿意分享玩具、愿不愿意一起玩。
确诊之后再想起这件事就有点伤心了,而且还会克制不住地去想——是不是太不仔细了呢?如果早点想明白送到专业人士那里去进行行为分析法治疗,会不会已经恢复常态了?
现在他们都没法把晏晏送到幼儿园去。
每个专家学者都说要“普通化”,要“社会化”,把自闭症儿童放到正常校园环境里去和同龄人交往,这样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否则等他们长大之后程度落下太多,融入的可能性会更低。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不是每家幼儿园都愿意接受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即使接受了,也不是每个老师都对这个毛病有充分的了解,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孩子,该怎么引导他们、教育他们,该怎么协调他们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关系。
老师倒还在次要。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都很天真,天真得有点残忍,他们无意识间对异常者流露出来的排斥或者轻蔑,可能会对本来就因为难以准确表达自己而感到痛苦的自闭症儿童造成更严重的打击。
所以晏晏的爸爸妈妈没有办法,辗转了几个机构,最后在几个朋友的引荐下把他送到了环境最好、费用却最低的雅芳奶奶这里。
去年儿子过生日时,夫妻俩想起当年那件事,就专门去买了橡胶打造的冷兵器玩具盒,一拿回来晏晏就高兴疯了,抱着玩不撒手,本来上课也是要带来的,害怕模型不小心被鹦鹉吃了,所以就没让他拿。
听到这些掏心掏肺的话,雅芳奶奶先是给哭泣的晏晏妈妈递了餐巾纸,然后再三表示这两只鹦鹉很聪明,不会乱吃东西,孩子喜欢玩什么就带什么来,但也再三叮嘱如果以后他们准备自己饲养伴侣鹦鹉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安澜和诺亚在边上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这天下午,一人两鸟就玩上了五花八门的兵器小模型,她是应付应付,晏晏兴高采烈,诺诺亚……快乐得要发癫。
他在狼世界里曾说过自己从前的爱好就是研究各种枪炮兵器,虽说所谓的研究其实也就是翻翻书,查查资料,看看电影,梦想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光剑,最好再来把相位枪,但那份喜爱之情是怎么拦都拦不住的。
盒子拿进来之后安澜就开始被动摸鱼。
每天下午诺亚都会抓着或者咬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有时候是方天画戟)跟拿着剑或者杵的小男孩**“交战”,边打边发出兴奋的叫声。
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小游戏。
某次晏晏把橡胶剑戳在了诺亚的胸脯上,他忽然“啊”的一声,转转眼睛,往后倒在拼图地垫上去装死,逗得小男孩咯咯直笑。下回诺亚打到对手的大腿时,晏晏也学着他的样子倒下去装死,还不小心把兵器盒子碰翻了。
这种反应慢慢就变成了一种规律。
雅芳奶奶和随课老师不得不在第二天的个训上认认真真地给小朋友降解了假兵器和真兵器的区别,并给告诉他在游戏室之外不可以用任何危险的东西去打别人,即使是安全的东西也不行,因为对方可能会受冒犯。
晏晏一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好像没在听,但是老师们认为他能够理解,他只是需要从无数碎片中尽力抓到关键的部分。
后来小熊老师试着在教室外面拿出兵器玩具来,抱着诺亚让他和晏晏玩,后者果然自顾自地盯着一把缺了角落的大刀,没有任何玩耍的意向。
这是好事。
第一阶段的陪伴进行得很顺利。
到这一步时晏晏已经和鹦鹉之间建立了初步的联系,他仍然逃避和人类的眼神接触,注意力不集中,比起在说话的老师更关注开合的鸟笼门、电视里的音乐、翘起边角的拼图地垫……但是他能够做到长时间追踪在房间里跑动、攀爬或者飞行的鹦鹉,并且能叫出名字。
雅芳奶奶告诉安澜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她最开始读到报纸、旋即邀请鹦鹉加入到动物疗法中时脑海里设想的计划。
动物疗法并非全无争议。
一些研究者认为伴侣动物很好地做了自闭症患者和社会环境之间的缓冲,能够减轻他们感觉到的压力,抚平焦躁情绪,同时加强他们的交流意愿和分享意愿,有利于社会化。
也有一些研究者认为伴侣动物归根结底并不是“人”,而是“物体”,就算没有动物,自闭症儿童也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块积木或者一个魔方身上,看到了想玩,碰掉了去捡,其实对改善他们和“人”的交流没有任何用处。
雅芳奶奶对这两类研究都做过很深入的了解,正当她有所思考时,碰巧看到了报纸上登载的案例,思考就变成了切切实实的思路。
相比宠物猫和宠物狗,鹦鹉在拥抱解压这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在另外一个方面却有着几乎无法被其他任何动物取代的优势:能够理解不同场合中简单词句的含义并将它们复述出来。
这就意味着鹦鹉可以帮助还卡在难以说出基本词汇阶段的自闭症儿童,因为后者会逃避人类的视线,拒听人类的话语,从而错过大量信息。
这个设想是可行的,只是对家长的要求很高,对鹦鹉的要求也很高。
家长得在照顾孩子之余抽出时间来照顾并教育一只鸟儿,而被选中的鹦鹉必须得到孩子的欢心,还要具备良好的学语能力,否则反而会加剧自闭症儿童在不同场合中重复同一句话的学舌症状。
聪明到能精准交流的鹦鹉不多,但也不少,有许多非洲灰鹦鹉被证明能够进行简短的对话,应付预设的场景绰绰有余。
但是雅芳奶奶不需要那些灰鹦鹉。
因为她有安澜和诺亚。
两只大鸟开启了一项非常有趣的新日程——
在被两脚兽教说话一年之后,他们开始教两脚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