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特地挑了个太阳很好的日子把鸟笼提进后院,沿着大理石铺成的小路推到一处三面环绕有绿植的地点,然后才退开让出隔笼接触的空间。

安澜左右看看,发现这块区域应该是设计好的。

方形的大鸟笼正好可以被放到植物中间,无形之中就把鸟笼其中一端变成了一个“安全点”,这样一来幼鸟要是在社交中被吓到至少有地方可以躲藏,然后再自己慢慢调节心情。

这个设计实在太有必要了。

无他——随便谁抬头看到十几只五颜六色的大鸟飞得飞、爬得爬,从四面八方往鸟笼这里聚拢赶着看热闹,估计都得吓到当场呆住。

安澜知道很多中大型鹦鹉在原产地是群居的,而且有相当不错的社交技能,但她实在没料到从笼子里的角度往外看那些大嘴会这么恐怖。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化身成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提起来的猫头鹰,最好再把两只脚爪仔细藏好,省得不小心贴在栏杆上被哪只大鸟叨到。

幸好老刘是个很有经验的“主持人”。

他先是把两只格外亢奋的葵花凤头鹦鹉挥退,然后又把边上的雨伞凤头鹦鹉和鲑色凤头鹦鹉挪到专属笼子里放好,全然枉顾它们抱怨的鸣叫声,最后把几只金刚鹦鹉分次架起来放到同一根横木上,只留下两只有血缘关系的紫蓝金刚。

其实这点血缘关系有和没有都一样。

鹦鹉就不是什么能记住自己小孩的物种,假如在育幼期把小鸟从窝里面掏出去手养几天,亲鸟就会表现得跟自己从没下过蛋一样。

眼下蹲在笼子顶上往下看的大蓝和小蓝明显就没把安澜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保持着一种对待同类的态度,不过小蓝母性很强,即使认不出身份,在观察了一番之后还是张开嘴巴靠近栏杆,准备吐点东西出来给幼鸟吃。

五分钟之后,安澜已经可以站在最高的一根横杆上,让雌鸟隔着栏杆给她梳理头上和脖子上的羽毛了。

比起小蓝,大蓝的性格就比较冷淡。

五分钟时间里它都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观察对象,不靠近也不远离,像在思考什么关乎自然规律的神奇奥秘。

后来老刘把闹闹的笼子也推出来,推到边上时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大蓝”,并摸了一把它的羽毛,它仍然没有做出什么亲昵的动作,只是默默低头容忍,互动性看着不是很强。

闹闹出来之后,鸡飞狗跳就开始了。

小蓝攀到第二个笼子上试图去跟另一只幼鸟碰个脸熟,结果还没靠近,闹闹就边扇翅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声,直接把小蓝吓了个倒仰,大蓝也惊得脖子蓬开、羽毛直竖。

安澜忍不住叹气。

现在看来老刘家里养的个头大的鹦鹉白天都是放养的,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待习惯了,哪怕是公认处不好的种类平时最多也就是小打小闹,甚至还发展出了几只劝架鸟。

安澜就亲眼见过鸟儿劝架。

那会儿一只蓝黄金刚鹦鹉和一只葵花凤头鹦鹉互扇翅膀打得不可开交,站在它们中间的雨伞凤头鹦鹉躲闪着枪林弹雨伸出翅膀左右阻隔,最后失去耐心,一边叨了一口,在被两只鹦鹉同时追杀的过程中诠释了什么叫做“用生命劝架”。

既然大环境是轻松友好的,而且已经有大批鹦鹉习惯了共同进食、共同玩耍、共同攀爬、共同飞翔,那么小部分无法融入群体的就只能在大家一起活动时单独被关在笼子里。

放在其他家庭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家养鹦鹉本来就飞得少,但是老刘家的后院这么大,能飞的空间这么多,要是得不到机会出来松快松快,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为了给自家爆娇姐妹一点支持,安澜保护着自己的头毛贴到笼子边缘,轻声呼唤对方。闹闹原本正在紧盯着大蓝,听到她的声音,习惯性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也靠了过来。

两只幼鸟就跟刚出生没多久时一样挤在了一起。

见此情景,小蓝用爪子挠了挠脑袋。

安澜听到它叫了几声,片刻之后,大蓝也叫了几声,这些叫声的组合顺序是完全相同的,只在每个音节上有些微改变,显见并不是胡乱发声,而是对特定信息的特定回复。

这天老刘没有让其他鹦鹉靠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从此之后的每一天,老刘都会亲自或者指派小陈来把笼子推到后院里,然后将不同的鹦鹉放到近处来和姐妹俩社交,多是习惯群居且社交性较好的金刚鹦鹉。

后院里一共有八只金刚鹦鹉。

两只蓝黄,两只绯红(五彩),两只绿翅(红绿),还有两只紫蓝。

老刘很有强迫症地为每种大个头鹦鹉都找了伴侣,让它们能成双成对地出没,无非是其中有些被“指婚”的伴侣恩爱非常,一有空就要凑在一起为彼此梳理羽毛;有些却相看两厌,碰到一起就准备把对方叨成秃头——

当然咯,有一个例外。

那只可怜巴巴的、形单影只的棕榈凤头鹦鹉。

别的大鸟你一句我一句唱歌时,它在遗世而独立;别的大鸟在雨天边贴贴保温边赏雨时,它在遗世而独立;别的大鸟梳羽毛、捉小虫、互相喂食表达爱慕之情时,它在遗世而独立……

惨。

太惨了。

因为这只鸟看起来性格很温和,但似乎并不热衷于社交,安澜从蹲在玻璃门边上到蹲在后院里时都没近距离见过它,一直等到第八天,老刘介绍完其他凤头鹦鹉之后艰难地把它从横木上逮下来,她才能够仔细地打量一番。

棕榈凤头鹦鹉的羽毛是黑色的,养得好的可以呈现出缎子般迷人的色泽,配上样式夸张的顶冠、镰刀般骇人的巨喙和脸颊上红色的裸皮,整一个造型简直是左眼写着哥特,右眼写着死亡重金属。

老刘把它放到笼子边上,闹闹立刻张开了翅膀,眼睛防御性地盯着那张能够达到700公斤咬合力的由于过于凶残甚至在结构上根本没法完全闭合的大嘴。

说实话安澜也有点怵——如果不是她能感觉到对方其实毫无敌意的话。

她就没见过这么没精神的鸟。

这只棕榈凤头鹦鹉浑身上下都在诠释着“生活的重压将我压垮”几个字,如果不是用鸟的脸做不出什么细微的表情,她都觉得对方真正想摆出的是“为什么小鸟会这么吵”的生无可恋的表情。

“别那么懒。”老刘笑骂。

小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大核桃,本意是想给点激励让它好好跟新同伴认识认识,结果到最后变成用掉下来的核桃碎片给新同伴洗头。

安澜躲到笼子底部,敲了敲爪子。

这几天她碰到的鹦鹉都很有个性,而且每一只在静静观察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烁着智慧的流波,光从举动来说真的很难判断有没有什么异常,所以她的这个举动只是完全出于培养出来的习惯,其实压根就没打算收到什么回复。

但是今天,一切都改变了。

棕榈凤头鹦鹉先是歪了歪脑袋,然后低头往笼子里仔细看了几眼,爪子里抓着的大核桃慢慢、慢慢地放了下来。

不会……吧?

安澜狐疑地攀到顶层横杆上,又把节奏敲了一遍,试图排斥对方只是对敲击音感兴趣或者突然爆发出对新事物的学习兴趣的可能性。

隔着不到三十厘米远,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缩小的过程。它抬起头看了看刚转过去安抚五□□刚的老刘,又看了看其实对自己在观察什么还处于似懂非懂状态的小陈,小心翼翼地在笼子顶上敲了串一模一样的节拍。

这下没跑了!

诺亚?!

安澜下意识地扇了扇翅膀。

她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真能碰到前一个世界认识的同伴,天下这么大,还就这样巧,让他们重生在了同一片屋檐之下,而且还都重生成了能够生存很长一段时间的物种。

诺亚看起来比她还要高兴,如果不是笼子拦着,他估计就想爬到横杆上来叙叙旧、顺便说说自己到达这个世界后发生的故事了。

那边老刘一打完电话,就看见两只压根不是同一属种的鸟就跟八百年没见过面似的隔着栏杆往对面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着根棍子准备在中间棒打鹦鹉。

“哦,你还有能看上眼的玩伴是吧。”老爷子忍不住阴阳怪气,“好小子,叫你给老朱表演个解连环锁你不乐意,叫你别去跟大黄小黄打架人家凑上来只是喜欢你你也听不进去,我还以为我养的不是个鹦鹉是个祖宗呢!”

黑色鹦鹉动作一顿。

老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大概觉得有必要对幼鸟介绍一下新朋友的名字,于是指指它,凑到笼子边上,就准备开口,还没说话呢,诺亚就飞扑到他的肩膀上,翅膀拼命往脸上糊。

“快放开我!”

老刘吹胡子瞪眼。

“你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改名字的!”

名字?

安澜看看急得就差说人话的诺亚,看看在远处横木上卿卿我我的紫蓝鹦鹉大蓝和小蓝,又看看无疑是刚才被老爷子提到的正在打架的蓝黄鹦鹉大黄和小黄,不知怎的就有了一个非常合理但又非常滑稽的猜测。

在诺亚绝望的阻拦中,在小陈结结巴巴的劝架中,在电话铃声的背景音中,老刘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怒吼一声——

“你再不下去就别给我吃晚饭了,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