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马尔山谷的领地动**正如工作人员所料的那样造成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被暂时隔离在核心猎场之外的狼群不得不在边缘地带游**,对其他狼群的领地造成挤压。

驻扎在黄石公园里观察学者都悲喜交加。

悲的是狼群相互挤压必然会导致冲突,冲突有很大几率会致使他们已经观察了多年的像朋友和孩子一样的灰狼个体丧生,严重的甚至可能导致整个家族被从记录中抹去;喜的则是得以观察到更多发生在种群间的社交行为,和缓或者激烈。

卡恩·怀特同样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谨慎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回谷地狼群好像没有继续往其他地方挪动的意思了,才联系研究员们把狼营挪到拉马尔山谷附近来。

狼营搭建在半山腰上,视野开阔,又因为有树林的遮蔽,不登上用作眺望的双层建筑的话就能凭此避开底下公路上停车区游客的窥视,可以说是两全其美,大家都很满意。

唯一让研究员有些担心的只有使用寿命。

原本以为按照谷地狼群闲不住的性格,这一次搭建起来的临时营地又只能存活几个月,顶多是半年,但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一年半过去,两年过去,营地里的陈设越添越多,慢慢从简陋的帐篷区恢复到比在落基山脉北部时还要完备的模样,狼群都没有再迁徙。

谷地灰狼就这样在拉马尔山谷安了家。

研究员们慢慢放下心来,开始把自己的生活同这片营地所处的位置联系在一起做新规划,一些需要长期跟进的项目也被提上了日程。

卡恩挂着这些项目总负责的名头,其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三天两头往狼群里跑,美其名曰收集资料,并培养后辈和实习生。

拜访并不是从狼营一落成就开始的。

头几个月里卡恩根本不敢徒步靠近在休憩的谷地狼群,因为那十只小狼仍然处于无法保护自己的成长期,而且救援溪狼群为代表的几个“土著狼群“还在不间断地寻找机会制造麻烦。

本意是要去和灰狼好好相处,要是反而被误会成是敌人或者不小心被卷入几个狼群之间的争斗就糟糕了。

转折点发生在冰雪消融的春季。

某天夜里卡恩在整理排泄物样本时听到附近山上爆发出一阵极为恐怖的咆哮声,等他匆匆冲到二层建筑和其他研究员碰头时,就听到从河谷和另一侧山头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狼嗥响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早天才刚蒙蒙亮,研究员们就焦急地离开营地,带着无人机和热成像仪出去搜索狼群冲突留下的痕迹。

派出去侦查的无人机在昨夜狼嗥声汇集的地方发现了六头倒在地上的灰狼,有的早已变得僵硬,有的虽然还在喘息,伤势却很严重,似乎随时都会跨过死之国度的大门。

围绕着这些灰狼的是谷地灰狼。

显然它们想方设法坚守住了阵地,并且成功对敌人成功造成了四次减员,但这些减员不是毫无代价,因为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尸体边上穿梭,尝试着把属于家庭成员的遗体从战场中完好无损地拣出来放到干净的地方。

卡恩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莫莉和它的配偶。

对任何一名抱着爱意和狼群相处的研究员来说,看到自己从小观察到大的还起了名字的灰狼死去都是一个十分令人心碎的景象。

这一年莫莉已经十分年迈,放眼整个园区的历史都可以算得上是长寿,大家其实多多少少都做好了失去它的心理准备,可是他们期待的死亡会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发生在一条被月光点亮的小河边,绝对不是在战场上。

没人能想得到。

谷地狼群曾经的行事准则在卡恩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看得很清楚,记得也很清楚,凯莉和诺亚上台后就构建起了一套崭新的行事准则,在这套体系中,年老体衰的灰狼和受伤导致残疾的灰狼基本不被要求承担任何战斗职责,只会被安排去看护幼崽,以及放哨。

他不认为这个原则会在一夕之间改变。

那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敌人给的压力太大,导致两头前任狼王也必须参与到战斗之中,否则就会让家族里新生的嫩芽在开放前就被焚毁?

还是说莫莉像许多其他野生动物那样能够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比起成为狼群的“负累”死去,它更愿意死在一场保卫家族的战斗之中?

卡恩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脸上带着两道伤疤的年轻一些的雄性灰狼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配偶,也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位前任首领对家庭该有的责任,因为它是躺在莫莉身边头挨着头肩膀挨着肩膀死去的。

光凭这一点,卡恩就非常触动。

而从行动上来看,谷地灰狼也为此震动不已。

有灰狼在对着天空发出哀鸣,年轻的小狼挤在外围不知所措,但行动都很迟缓,显然是也沉浸在不安和痛苦之中,凯莉和诺亚带着几头灰狼正在战场边的大树下挖狼穴似的挖洞,似乎是想要把遗体埋到泥土里去。

丽芙的相机忠实地记录下了每一秒钟。

这种埋葬行为很罕见,非常罕见,但也并非第一次被研究学者目击。就是在黄石公园里,曾有学者观察到灰狼挖坑埋葬乌鸦的行为,并且她非常确信这种行为是出于对陪伴多年的“老友”的纪念,而不是出于对“食物”的储藏。

卡恩研究狼的年限越长,就越觉得它们是种感情丰沛的动物,而这种认知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得到巩固——谷地灰狼连续好几天都在战斗发生的地方徘徊,每次徘徊结束之后还会在首领的带领下久久地嗥叫,无疑是在为同伴,不,长辈的逝去感到悲伤。

纪念持续了整整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黄石公园灰狼保护办公室的记录屏幕上再也没有捕捉到其他颜色线条入侵白色线条盘踞地点的案例,大约在那场惨痛的战役中其他几个家族也受到了重创,丧失了入侵核心地带的动力,从此只在边缘游走。

邻居彻底安分了下来、小狼的自保能力不断提升、失去亲人的痛苦也在慢慢抚平……当谷地狼群彻底恢复到从前在玛丽峰那样轻松的样子之后,卡恩也顺势恢复了对狼群的拜访。

不过毕竟有一段时间没靠近狼群了,虽然知道狼的嗅觉和记忆力都很不错,由狼驯化而来的家犬更是过了几年都不会忘记自己熟悉的人类,但他在第一次尝试恢复联系时还是表现得十分谨慎。

所幸他并没有被排斥。

已经过了壮年期的凯莉和诺亚像迎接一个老朋友那样熟络地迎接了他,两头灰狼还破天荒地允许他按照社交礼节用亲吻吻部的方式对它们表达了自己的尊重和喜爱。

其他灰狼多多少少也还记得这个被阿尔法狼接纳的人类,当卡恩坐到离狼群只有四米远的地方时,没有一头成年灰狼表现出攻击欲,当年对他最有戒心的两头后加入的公狼也不过是保持了警戒状态,掀起眼皮朝这里看了两眼,就专注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威胁最大的反而是那些一岁多大的小狼。

它们一方面对陌生的两脚兽充满了好奇,另一方面又因为己身战斗力还不足以和长辈媲美所以对任何危险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由此造成了一种徘徊状态,很是蠢蠢欲动。

卡恩倒是很想和谷地狼群的下一代搞好关系,可他也知道这个年纪的灰狼做事情没轻没重,很容易就会造成严重伤害,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时不时还会往后躲避。

凯莉和诺亚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窘境,于是便坐到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把自己当做人类和其他家庭成员中间的隔离地带。如果有小狼靠得太近、表现得过于亢奋,做出露牙刀或者拱起身体的战斗预备行为,阿尔法狼就会从喉咙里发出滚雷一样的咆哮去进行大声呵斥,直到它们悻悻地垂着头离开。

这份亲近和体贴让卡恩倍感感激。

他总是想到自己当年一手养起来的石滩狼群,尽管那些美丽的动物已经因为种种天灾人祸离开了尘世,但在一个崭新的野生狼群里,坐在这些同样美丽的动物中间,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找到了当时支撑他进入这个行业的热爱之情。

这种热爱使得卡恩抓紧更多时间和谷地狼群待在一起。

从前是因为要抓紧幼崽出生前狼群防御力量并不多也并不那么排外的那段时期,今年谷地狼群没有新生儿降临,他心中的紧迫感却不减反增。

凯莉和诺亚都不小了。

灰狼的平均寿命过于短暂,在黄石公园里生活着的狼平均寿命大约在4.8年,在园区外生活着的灰狼却只有短短的3.5年,假如这两头阿尔法死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这样和狼群平静地晒着太阳坐一下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找到两头眼睛里闪着如此明亮的光的灰狼。

卡恩深深爱着这些灰狼,但却无法为它们做更多,只能旁观。

谷地狼群为了躲避猎人的枪口才迁徙到了这里,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它们能够从此幸福快乐地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希望世界上的其他灰狼都再也不必面对来自诱饵的威胁,也希望人类世界能够找到一个和自然和平相处的方式。

不管有多难,不管要多久。

那一天总会到来。

他希望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再向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说出这些年在狼群中写下的故事,告诉他们,一个强大的狼群是怎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