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在银河洒下的光辉中前行。

安澜没有选择平坦开阔的原野,而是带着整个家族往最费事的坡地树林里钻,把树木当做防御的天然屏障。

夜晚对狼来说相对安全。

猎人常用的夜视仪最远只能看到百米左右,相比起白天那些动辄就能隔着几百米进行狙击的步枪瞄准镜来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再说了,一般猎人闲着没事干也不会半夜三更跑到无人区里去蹲着,山区的夜晚杀机四伏,万一被什么野兽从背后盯上,很容易就会从猎手转变成猎物,得不偿失。

不过例外总是有的。

一些人就喜欢找刺激,另一些人则缺少资质。

谷地狼群跑到两片树林中间夹着的空旷地带时,风中传来了混合起来的血腥气,大部分属于鹿,少部分属于野兔。

这个味道不可能天然形成。

安澜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山坡上有人类活动的踪迹,她观察了一番地貌,发现山坡上有几棵格外高大的树,完全有能力为一个身材壮硕的成年男性提供遮蔽。

不止如此。

胆子大到敢在荒野中放血,无差别吸引所有顶级掠食者,包括会爬树的棕熊、猞猁和美洲狮,这背后的人要么就是愚不可及,要么就是准备万全。

有同伙互为策应?

配备了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还是在饵食附近设置了什么陷阱?

安澜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地思考着,一边用轻轻的吠叫声示意狼群分散开,准备进行一场不停歇的“追击”。

全家十二头灰狼都处于饥饿状态,早在她下达命令之前,年轻的小狼们就有点蠢蠢欲动,恨不得直勾勾地往血腥味传来的地方扎——而这正是安澜最想避免的情况。

为了保住这些灰狼的小命,她不得不下狠劲压制住它们强烈的觅食欲望,糯糯和小调皮都被尾巴抽了一记,罗密欧更是被顶得找不着北,紧接着在屁股上挨了一口。

刚刚还有点躁动的狼群瞬间冷静了下来。

当它们再次开始跑动的时候,安澜落到了第二位,让诺亚跑在前面开路,以免遇上潜在的可能已经被血腥味吸引过来了的其他猛兽。

穿过平原地带只花了狼群三分钟。

安澜几辈子以来最最最漫长的三分钟。

每时每刻她都在担心不知道会从何处射来的子弹,更担心下一秒钟,有哪头灰狼就会在呜咽声中倒地,在整个狼群心中留下一个悲伤的空洞。

但她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在星空投递下来的光芒之中,有些动物不需要被夜视仪精确地捕捉在画面上,只需要用肉眼观察,都已经显得足够瞩目。

当狼群跑到距离第一棵树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时,安澜忽然心中一跳,耳朵里能听到的声音都在慢慢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大的恐怖。

正是这种恐怖迫使她走到原野上去寻找温度骤升的原因,正是这种恐怖让她意识到棕熊带来的危机,也正是这种恐怖迫使她在奔跑中强行转变体态,硬生生把自己扭向了左前方。

“呯!”

首先感觉到的是……泥土。

子弹击打在地面上,穿过松软的土层,溅起无数泥点,劈头盖脸地打在了她的鼻子和嘴巴上,带来一股浓烈的土腥气。

安澜能感觉到血液在冲刷耳膜,一瞬间,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似的,让人简直怀疑它下一秒钟就会停止跳动。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那种万事万物都被一层薄膜笼罩着的寂静和朦胧迅速退去,耳中又被脚掌踩踏草甸时发出的声音、剧烈喘息的声音和狼的叫声充满。

也是在这是,她才发现自己正在咆哮。

这并不是某种由人类灵魂精心计算过的应对措施,而纯粹是野狼身体对未知危险的反应,甚至不带有任何具体的需要被传达的信息。

但在这近在咫尺的咆哮声之外,还有另一个咆哮声在前方不远处持续不断地响起。

是诺亚。

作为跑在最前面的那头灰狼,他承担着引路和开路的重要责任,也承担着调控整个狼群奔跑节奏的重要责任,根本没法停下来回头,即使如此,他也能通过声音确认究竟是谁遭到了袭击。

任何一个成员的死亡都是不可容忍的,但如果要失去另一头阿尔法狼,失去一个可靠的伙伴、一个忠实的朋友,失去一个可以在另一层面上沟通交流的“同类”,无疑更加让人心碎。

因此他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谷地家族的雄性阿尔法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叫声威吓着不知藏身在何处的敌人,那声音穿过平原,刺入树林,在整个峡谷里来回撞击,渐渐扩大成不似活物发出的嗡鸣,能使任何听众为之胆寒。

最重要的是,两头阿尔法狼发出的咆哮声引起了其他灰狼的应和,无数声响从不同方位发出,交杂到一处,在山间冲撞,使得本来死死对准白狼的枪口犹豫地停顿了片刻。

安澜抓紧时间朝前飞奔。

几乎在她进入树林的同一时间,因为第一枪颗粒未收,从不同方位射来了第二枪,然后是同一方位的第三枪。

“呯!”

子弹深深地嵌入树干,破碎的树皮和木屑在空中划过一道无能为力的曲线,纷纷扬扬地洒在了暗绿色的草毯上。

安澜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但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强压下身体的本能反应,迫使自己跑动起来,躲开了因她停下而瞄准了的第三枪。

“呯!”

这一枪距离极近。太近了。近到她能感觉到子弹擦着尾巴飞过的古怪触感,旋即是火辣辣的疼痛,有一股热流迅速涌出,沿着尾巴朝地上流淌。

跑!

一定要跑到更茂密的树林里去!

安澜全然不管皮开肉绽的尾巴,也不在乎因为距离缩短终于能发挥作用的夜视仪,一门心思只顾埋头往前跑。

片刻之后,似乎是更换了目标,枪声仍然在不断响起,她的周边却再也没有任何物体被子弹击中会响起的噪音。

这个认知不仅没有让安澜放松下来,反而让她的心更加高高提起,因为她知道跑在最后方的是哪些成员——

状态不好的兔子和年迈的莫莉。

它们不像年轻有冲劲处于速度巅峰期的两岁狼、三岁狼,也不像处于壮年同时有人类世界生活部经验的阿尔法狼,甚至不如勉勉强强还能跟上的宽耳和伤疤。

当整个狼群冲起来时,兔子和莫莉有时能被拉开七八十米到一百米远的距离,往往要等到前方狩猎结束之后,它们才会姗姗来迟。

安澜无法不担心。

更糟糕的是,就好像在回应这份担心一样,在第五声枪响过后,她先是听到了和此前截然不同的沉闷的击打音,旋即听到了一声呜咽。

血腥味在空气中炸开。

这一回不是鹿,也不是野兔,而是狼。

无数和子弹有关的不知道从哪读到的知识碎片在她脑海中胡乱地闪过,一会儿是空腔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一会儿是击中后野生动物会有什么表现,一会儿是那些被猎人拿来炫耀的巨型猛兽的尸体……

安澜感到自己的血液越来越冷,每一步跑动时四条腿都像灌了铅,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正在把她往后拉去,要让她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种惨剧。

阻止她行动的是第二记呜咽声。

这一回安澜听清了,被击中的是兔子,但它并没有被完全击倒,因为第二声比第一声离得近些,语气中的哀求也更明显些。

兔子在请求家族的帮助。

不幸的是,在人类的武器面前,家族没有力量帮助一头受伤了的灰狼;即使她愿意折返,也无法通过扛或者背的方式把它带走。

安澜朝着前方发出一声嗥叫。

有些迟疑的诺亚在听到叫声后立刻加快了速度,带着狼群直接往海拔更低处跑去,他准确意会到了另一头阿尔法狼的意图:不要奢望通过翻山来摆脱追踪者,因为害怕在往高处爬的过程中狼会因为无可避免的降速而受到严重打击。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

只要不是角度刁钻的陡坡,下坡一定比上坡省力而且迅捷,对任何动物来说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最后一声枪响响起来时,安澜没有听到任何近处传来的子弹拍击声,说明他们已经在森林里跑出了足够远的距离,远到这枚被发射出来的子弹尚未到达就在中途被树木拦截了。

人类不可能放弃埋伏漫无目的地在山上狂追,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在这样危险的森林里,离开树木对他们来说是致命选项。

狼群安全了!

在狂奔出将近八百米的距离后,整个狼群才在诺亚和安澜的调整下渐渐放慢速度,从极度分散的状态重新聚合到一起。

十一头灰狼静默地捡着自己的呼吸,阿尔法狼没有出声,其他成员也没有出声,它们都在倾听着从树林深处传来的哀呼。

安澜抬起头。

狼群开始了嗥叫。

它们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兄弟和同伴,请求它不要放弃希望,请求它继续向前奔跑,请求它拼尽全力回到它们身边。

大约过了半分钟,哀嚎声忽然中断了。

当所有灰狼都开始躁动不安的时候,从近处的灌木丛里忽然传出来一个踩踏的声音,而那血腥味也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变得更加浓厚。

兔子惊恐万状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准确地说,是跳了出来,一条后腿上半部分蜷缩着,下半部分晃**着,就好像那不是身体部位,而是什么挂在身上的没有生命力的棍子。

呼啦一声。

整个狼群都围了上去。

它们用急切的舔舐和嗅闻表达着自己的关切之意,诺亚更是直接走到伤腿一侧,用肩膀撑住了兔子的肩膀。

安澜绕到他边上低头看。

子弹正中腿弯,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关节撞成了碎片,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藕断丝连地挂着,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甚至不敢打包票说能止住血,片刻功夫,地上就积了一滩。

在这种伤势的影响下,即使康复过来,兔子也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继续像正常灰狼一样奔跑跳跃。

但它还活着。

它没有被猎人杀死,变成某间展馆里放着的填充了稻草的标本,或者某张壁炉旁大**摆放着的狼皮被褥,或者某个孩子脖子上挂着的“象征勇武和强大”的狼牙制品。

这对谷地狼群来说,对两头阿尔法狼来说,都已经足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