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恩·怀特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作为常年居住在狼营里的责任研究员,他的手机每天都是24小时不关机,以免有要事发生时其他工作人员联系不上他。
今天这个电话响起时天才刚蒙蒙亮,电话一接通,对面就传来极为嘈杂的背景音,似乎是有人在大声议论着什么,期间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一台热成像无人机拍到两个狼群打起来了,现在战况还很激烈,似乎已经有伤亡了……”摄影师丽芙催道,“总之你快来吧。”
狼群打起来了?!
卡恩本来还在迷迷糊糊,听到这话一下子清醒过来,抄起大衣就往外跑,险些跑掉了一只鞋。
他的住所离狼营不远。
这片营地是效仿达彻夫妇当年做研究时搭建的狼营设计的,不过比起后者来帐篷数量更多,堆放的设备也更复杂,光是无人机就配置了六台。
卡恩顺着指引猛踩油门,紧赶慢赶赶到了距离冲突现场一公里开外的山坡上,和丽芙同其他工作人员会合,询问事情的全过程。
丽芙便说道:“我之前在检查无人机拍到的照片,约翰在整理这几天收集到的粪便样本,然后我们都听到了很不正常的狼嗥声……冲突刚开始我就给你打电话了,还没放下手机就打成了这样……”
“我看看。”卡恩接过望远镜,然后立刻低咒一句。
“我估计这次不能善了,两边都下了狠手,估计是都感觉到这几年冬天不好熬。”约翰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说,“你看那,阿尔法狼受伤了。”
他指向一瘸一拐的谷地公狼王。
尽管战场中央已经有两头坡地灰狼倒地不起,但由于狼群的结构特点,研究院自然而然地会更关注阿尔法狼的安危,因为一头阿尔法狼的死亡会造成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影响力甚至波及整个地区。
北美在上世纪曾经有过一场控制灰狼数量的运动,那时人们还不了解狼群的结构,满心以为驾驶飞机从空中随机杀灭30-50%的灰狼就可以达到目的,结果导致无数狼群因为阿尔法死亡而分崩离析,还有许多本来没有生育权的灰狼一下子有了生育权,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家族,狼群反而像野火一样不受控制地生长。
不说别的,如果谷地公狼王死了,整个狼群肯定会陷入动**,附近几个狼群也会趁虚而入,爆发更大的多方战争,如果能够维持现状当然是最好。
不过研究员们也知道自己的愿望不过理想化。
两个狼群一边伤了阿尔法,一边有两头狼倒地不起,其中一头尾巴被撕掉了,另一头喉咙被咬穿,到了这一步,双方差不多升级成了生死大敌。
“连凯莉都打出火了。”约翰总结道。
凯莉就是谷地狼群的那头欧米伽母狼,也是近几个月在社交平台上因为“咸鱼翻身”、“底层逆袭”出了名的母狼。
它在出生没多久时就表现出了怯懦的一面,研究员担心这头难得的白色母狼会成为社会底层,所以祝福似的给它起名叫凯莉。
一方面是因为凯莉和它的母亲莫莉有着相似的音节,另一方面是因为凯莉这个名字象征着英勇,代表着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战士。
然而这份祝福没有起到成效。
一年过后,它果然成为了欧米伽。
可就是这样一头欧米伽狼却在几个月前站出来挑战了贝塔狼,又在今天撕碎了一名对手,站在战场中心为了保护阿尔法而对抗着另一头阿尔法狼。
它长成了一头英勇无畏的大狼。
任何一名研究员都会不吝给出这样的赞美。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头白色大狼已经换了芯子,他们唯一能猜到的、也是安澜此时此刻能意识到的,就是她正在面对着巨大的压力。
灰狼是非常聪明的战士,它们可以运用拉扯制造出以多打少的优势局,也可以在数量相当时准确察觉到敌方阵容的薄弱点。
对坡地狼群来说,这个薄弱点就是谷地公狼王。
一条前腿受了贯通伤,几乎不能落地,侧身顶撞、跳扑和闪避都受到影响,战斗力直接折损一半,眼下它只能进行最基础的对抗,生命安全仰仗着黑狼和安澜的保护。
可他们俩频繁施以援手,对自身的防御就必定会出现漏洞,给敌人以发动进攻的机会,其中又以安澜挨的打最多——
一头体型健壮的三岁公狼和一头有点瘦的两岁母狼,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像个软柿子,更可能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直接溃退。
三对三开始才没多久,她身上的白色皮毛就被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要不是她自己经验丰富,黑狼和公狼王有时也会过来拆火,估计早就倒地不起等死了。
不过安澜身上有股狠劲。
几个世界以来,每每陷入苦战时,她都抱着我倒霉你也不能好过的念头,死也要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三头坡地狼中的那头三岁母狼在一次抱摔撕咬时被她抓住机会咬住耳朵,旋即一只爪子扯住面颊,从眼角深深地撕到鼻尖,留下了几道长长的血痕。
这一下抓得非常结实。
失去一只眼睛的视力,三岁母狼在接下来的进攻中无意识地改变了战术,原本能够从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发动攻击,现在却只会从眼睛完好的那边接近,以此来保护自己。
它的行为变得很有预测性。
既然如此,安澜也不会放过扩大战果的机会。
当这头三岁母狼第四次尝试偷袭时,她顺势一拧身体,从下往上地咬向了它的喉咙,然后在敌人跳起闪躲从容地绕到了左后方。
在这个位置,它什么都看不见。
那只明亮的澄黄色的眼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血窟窿,根本无法为主人提供半点帮助。
三岁母狼扭动身体,转动耳朵,试图找回主动权,但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安澜已经把狼牙深深地扎进了它的后腰。
压制形成。
脊柱是所有灰狼乃至大多数哺乳动物的要害所在,一旦被对手从这里固定住,就会陷入挣扎和不挣扎都可能导致筋断骨折的两难境地。
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办法还击。
三岁母狼拼命向两侧扭转身体,前爪不停地扑腾着,后爪不停地踢蹬着,强有力的尾巴像钢鞭一样左右挥舞,试图逼迫她放弃压制。
可安澜怎么可能让它如愿。
她死死钉住牙刀,感受狼牙下的肌肉不断撕裂,露出被重重保护着的坚硬的骨节。狼牙和脊柱相撞,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带来一股磨擦黑板时会有的倒牙的感觉。
陌生又熟悉。
安澜在这里发狠,公狼王和黑狼也没闲着,前者拖着伤腿还在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击,后者则穿梭在两头坡地公狼之间,把它们的尖牙利齿挡在外面,保护自己的阿尔法。
两声哀嚎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其中一声从几十米开外传来。
长腿被膘肥体壮的敌人掀翻在地,四脚朝天,前腿内侧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呼啦啦地往外冒血,好在有宽耳的解围,不至于被当场捕刀。
另一声则从最近的地方传来。
出于恐惧和疼痛,三岁母狼终于忍不住大声嗥叫起来,呼唤着自己的家族成员,希望它们能把它从受制于人的危险境地解救出去。
这两声哀嚎出来,战场上顿时一阵**。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坡地母狼王。
大约三岁母狼是比较宠爱的孩子,可能也是第一窝孩子,它简直心急如焚,脑袋一热就想绕过谷地母狼王去拯救自己的女儿。
这种分心在战斗中是致命的。
安澜亲眼看到母亲在背后咬住了它的尾巴,抡圆了往回一甩,跟大风车似的把它甩了回去,旋即欺身而上,人立而起,直接把它压翻在地,牙刀刺向脖颈。
坡地母狼王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顷刻间,场地里不是一头狼在求助,变成了两头狼在求助,其中一头还是阿尔法狼。
配偶在狼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到了这份上,坡地公狼王也不得不放弃进攻,想要抽身离开去妻子那里帮忙。
出于同样的理由,谷地公狼王也拖着腿追了上去。
败退就像一副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从坡地公狼王抽身去帮助母狼王开始,坡地灰狼一头跟着一头想尽办法从战斗中脱身,向其他家庭成员靠拢,离开树林和草原的边界线。
三岁母狼也想离开,安澜却没有松开嘴巴。
她心里想着邻近狼群越削弱才越符合本狼群的利益,喉咙里呜呜吼叫着,催促还在附近的黑狼拦住另一头公狼,好让她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结果黑狼似乎有其他想法。
这头大狼用一个非常莽撞的动作挡在公狼和她之间,然后被对方猛地一撞,发出了小狗被踢般的惨叫声。它似乎是受伤了,在这一记顶撞后就一瘸一拐地想要离开,却不慎把整个后背都露在对方面前。
坡地公狼本来是想救三岁母狼,可哪头狼能忍住后颈后腰放在面前随便挑选位置下口的**?
它毫不犹豫地就追了上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快了,安澜只看到黑狼在几步跛行之后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眼卡着时间转过身来,旋即是一记自下而上的扭身扑击,直直对上居高临下想发动撕咬的坡地公狼。
这套动作太过流畅,流畅到好像是坡地公狼自己把脖子送到黑狼的牙刀底下一样。
刺入,切割,封锁,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安澜被这只在寓言故事里看到过的精湛演技惊得目瞪口呆,嘴下下意识地一个用力,只听嘎巴一声,脊柱便断裂开来。
三岁母狼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能等到同伴的救援,没想到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不仅同伴受了致命伤,它自己也被折断了骨头,基本宣告了死亡。
好不容易在公狼王的解围下站起身就看到这一幕,坡地母狼王目眦欲裂,不假思索地就想往这里冲过来,但很快就被其他家庭成员拦住。
坡地狼群原本想来占领山谷,却丢下了四具尸体,整个狼群的实力都受到了严重削弱,至少将来一两年是无法再挑起事端了。
而战胜的谷地狼群则聚到一起,检查着彼此身上的伤势,尝试帮助失血过多的长腿。
安澜凑近去看了看它的伤势。
她失望地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唯一能仰仗的只有野狼强大的恢复能力,希望它能过挺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