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计划做好后,安澜就开始数着日子期待起下次群猎的时间来。可惜的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聚会时爷爷并没有让卡班拜把她放出去,估计还在心疼五岁雌雕被啄掉的羽毛。
羽毛对大型猛禽来说非常重要。
许多驯鹰人会在每次飞行之前用安全吹风把金雕的羽毛烘干,即使在野外,金雕也会把大量时间花在梳毛这件事上。
老头子因为雌鹰掉毛发脾气是可以想见的,不过那天安澜的羽毛掉得更厉害,身上被啄伤得也更重,回家之后卡班拜还偷偷抹了眼泪。
短期内是找不到什么好机会。
安澜也不心急,反正她还有自己给自己布置的学习任务要做,每次群猎看到就是赚到,一点一点地,她偶尔也能在捕猎时模仿出几个简单的俯冲转向动作了。
在等待中,金雕节如期而至。
尽管在所有有驯鹰传统的国家中,蒙古并不是最出名的,但在一部美化色彩很重的纪录片《女驯鹰人》发行后,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蒙古也因此把一些从前名声不显的鹰猎比赛发展成了好几个省的旅游卖点。
今年的比赛吸引了超过80名金雕猎人。
这些骑马架鹰有些还牵着猎犬的参赛者上至78岁,下至10岁,从各个牧区赶到现场,和驱车前来的观众会合到一处。
卡班拜一家清早出发,太阳升得很高时才赶到。
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两个小男孩从早上开始就表现异常,阿布史脸色严肃,面部表情僵硬成了一张面具,卡班拜也没好到哪去,他就是再没兴趣成为驯鹰人,也不愿意在几百个人面前丢大脸。
比起两脚兽,安澜就放松多了。
她的主要目的是来欣赏技艺,次要目的是等等看有没有合适的跑路时机,还有一个小小的部分是顺便测试一下技巧掌握得怎么样,至于成绩名次什么的,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金雕节的组织一向比较松散。
牧民住在不同区域,赶到场地的时间也不同,因此从来没有一届比赛能够在游客小册子上面写着的钟点准时开始;鹰猎不是赛跑或者体操,没有固定的得分点和扣分点,除了竞速一类的项目,大部分都是评委看着打分,成绩当然也不会太正规。
卡班拜跟着爷爷把马拴好,上到山坡中间找了个石头堆安顿下来,一人手里抓着一个由妈妈准备好的馕饼,夹着熏肉补充能量。
为了确保等会儿能发挥出全力,四只猎鹰都只被投喂了一点肉条,并且这一回安澜和五岁雌鹰都被戴上了鹰帽。
反正时间还早,陆陆续续还有金雕猎人在进场,她观察不到地形,干脆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惊醒。
麦克风和喇叭制造出来的噪音哪怕隔着鹰帽都听得很清楚,刺啦一下,惊得她差点把颈毛都竖起来,翅膀更是下意识地扑扇了好几下。
一只手在她翅膀上轻轻摸了摸,然后向上来解掉了皮革制成的小帽子。安澜脱离阴影后一看,只见卡班拜正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生怕因为这个动作被其他家庭成员批评。
这小孩已经完全被她带歪了。
安抚正常金雕的宗旨都是压制住它们的身体和利爪,然后让它们尽量少看、少听,但在她的影响下,卡班拜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她看清楚也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微妙的让人有点不放心。
不仅仅是不放心相处了半年表现一直很善良的男孩,也不放心将来可能被交到他手上训练的其他金雕。
得想个办法。
安澜稍稍分出一点心思。
卡班拜并不知道猎鹰搭档正在思考该怎么把他“引回正途”,还自顾自仰着身体往后缩,尽量避开长辈的视线。
主持人用哈萨克语说着比赛注意事项,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详细规则可言,所以这个环节比起其他大型活动来显得十分简短。
不消多时,就有在手臂上系着带子的人穿行在各个石头堆上,呼唤或坐或站的猎人们携带猎鹰到草地上去准备进场。
第一轮比赛的内容是唤鹰。
由专人将金雕带到几百米开外的山坡上,而金雕猎人则站在原地不停呼唤,直到金雕振翅飞到他们的护臂上才停止计时。
这轮比赛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说它难是因为每年都有好几只金雕会因为离主人太远拒绝回应,直接朝远方飞离,一去不回,即使是愿意飞进场地的,时间也有长有短。
说它简单是因为从头到尾就这么一个流程,并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知识。
安澜中规中矩地卡着20秒的时间回应了卡班拜,在所有参赛者中只能排到中游,同样在赛场的沙乌列是飞得最快的,它只用了六秒钟的时间就飞到了别力克身边。
在好几个猎人高声吆喝着骑马去狂追自己飞走的猎鹰之后,评委们才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分数,同时由一些成年选手下场进行表演性质的马上羊皮拔河比赛。
约莫过了一小时,第二轮比赛才宣告开始。
这一轮是整个金雕节的重中之重,也是说服安澜在人类世界多留一段时间的最主要原因。在本轮中,由巡猎手策马将一块绳索连着的狐皮筒拉在背后,让从山上起飞的猎鹰去扑抓。
因为直线跑动太过简单,每年的奔跑线路都会微做调整,既能给猎鹰增加难度,逼出一些狩猎技巧,又不至于太过离谱,挫伤它们的锐气。
从第一只金雕起飞开始,秀场的大幕就被拉开了。
原地拔升、旋转冲刺、高速悬停、逆风急坠……安澜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些大鸟在空中展示出各种各样的技艺,有的身上带着浓重的人类训练的痕迹,有的则野性十足,除了腿上的绳圈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是生活在山中的个体。
那是地面动物无法想象的动作。
那是千百年来人类抬头看到的、梦里期望的、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代价去求索的飞行奥秘。
如果不是场地有限制,安澜都想站到山顶上去,亲身感受那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风速和风向,去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某只金雕会在某个时间点张开翅膀。
一直到夜色深深,她的脑袋里还都是一段又一段的狩猎画面,成功的,失败的,高效的,繁琐的,它们全部混合在一起,就像混合口味的糖罐,只等她将来慢慢地一枚一枚地取出品尝。
再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安澜维持着高度兴奋的状态,连带着对白天在思索的事也有了最优的解决方案。
当卡班拜带着“没丢脸”的喜悦进来给她打理羽毛时,她从鹰架上飞起,不那么平稳地落在了毡房的箱笼中间。
“哗啦”一声。
在小男孩惊骇的目光中,两个木质箱笼一起倒了下来,放在箱子顶上的硬皮书册也跟着翻落,正正拍在草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书页在震**之中被打开,露出其中儿童画风的星座图,纸张侧面磨损严重,一看就是被翻阅了无数次,可能还曾被手指带着感情紧紧抓住,不愿意松开过。
安澜知道这是小男孩曾经很珍爱的东西。
刚被从鹰巢里抱走时,她还以为是对方向长辈求了自己,所以才会把一窝鹰都掏空,但在毡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对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驯鹰。
幼鸟时期她不需要很大的活动量,只需要吃喝和休息,卡班拜就会坐在鸟笼边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着书。等她长大到可以接受训练,这本书就被丢在了箱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既然她已经没有遗憾,想要去追逐自由,那么作为这段时间照顾的回报,她希望这个童真未泯的小男孩也可以重新回忆起自己曾经想要的东西。
安澜急切地等待着。
在她的注视中,卡班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画本,拿掉沾上的一两根草屑,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封皮。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睛里有挣扎。
于是她知道是时候给这种抗争添一把火了。
在入冬的第九场群猎中,安澜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逃脱时机,那时老头子可能被两只金雕近来的安稳麻痹了,破天荒地允许她和其他十几只金雕同时下场。
安澜故意朝着五岁雌鹰所在的地方做低空飞行,这种飞掠对每一只在捕猎过程中落地的猛禽来说都是非常值得警惕大的动作,因为它可能是抢食的进攻前摇。
雌鹰果然上钩。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它在安澜飞近时下意识地从地面拔升而起,两只翅膀用力拍打,脚爪朝侧面出击,想要通过猛禽搏杀的经典姿态踢向她的胸膛。
安澜发出了一声极为浮夸的尖叫声。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山上喊着“那只鹰”和五岁雌鹰的名字,老头子好像又在发脾气,但更多的是担心雌鹰受到损伤,而不是担心她这种才受训半年多的小鹰。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澜一边鸣叫,一边扇动翅膀,拔地而起。
她飞得很高,飞得非常高,一直飞到前所未有的高空。风缱绻地缠绕在每一片羽毛上,有如亲人久违的低语。
五岁雌鹰还在近处追逐着她,尝试发动袭击,直到收到从地面上传出来的口哨信号,它才浑身一震,不甘地鸣叫一声,降落下去朝山上折返。
金雕之间的争斗吸引了众多同类的目光。
安澜以极佳的视力看到好几只金雕都在地面上不安地晃动着脑袋和翅膀,有的脚爪抓住护臂,羽翼却在用力拍击。
沙乌列静静地抬着头。
这只三岁大的美丽雌鸟站在一头死去的赤狐身上,脚爪沾着红色和白色的污渍,眼睛却没有在看猎物,而是看向高空。
有那么一瞬间,它的视线对上了她的视线。
安澜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和这只非凡造物在荒野中碰面。
她在山坡上短暂盘旋,听了一耳朵的惊呼和斥责声,卡班拜一开始说了几个指令,到最后却闭上嘴巴,只是报以复杂的眼神,仿佛在担忧,又仿佛在艳羡。
阿布史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呼唤着“征服”,直到它放弃捕猎折返,才忙不迭地给它拴上许久没拴的腿绳。
竞争者和安澜从同一窝蛋里被孵化出来,又同时被带入人类世界,他们俩有着化不开的仇怨,未来也将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命运在这里分出了两个枝杈。
但她无法负担其他猎鹰的生活,只有她自己。
安澜不再去看地上的任何一个生灵,再次扇动翅膀,迎着山风持续爬升。
她已经等待得足够长久。
现在她自由了。